□牛寒婷
满族作家于晓威的中篇小说《在奥德地区图书馆》(《民族文学》2025年第1期)是一座迷宫。不经意间浏览到它,便被它的开篇吸引:“在奥德地区图书馆,时间有着奇怪的走向,白天有时会显现为夜晚,而夏天却可能白雪皑皑……”于是你感觉到此地的神秘,急切地推开迷宫大门,想要心甘情愿地接受叙述迷雾的重重笼罩;为你交替进行导航的,将是叙述者“我”的全知视角与第三人称“她”也即主人公特依的限制视角,而“我”所叙述的特依的故事,特依所诉说的母亲的故事,又组建出精巧的套层结构,形成一种对位与镜像的关系。时间、记忆、迷宫、游戏、镜像、图书馆……毫无疑问,这些博尔赫斯式的关键词,会是进入奥德图书馆的暗码与密匙。
习惯了在一排排书架间做梦的图书馆员特依耽溺于记忆,在她那里,时间像阳光一样失去了意义,只有书里的故事、纷乱的思绪、流动的回忆才真实可感。父亲在图书馆找到的刊登他和特依母亲张小玄结婚消息的旧报,引发了特依了解早逝母亲的想法。她利用互联网,搜集补齐母亲这个集邮爱好者缺失的邮票,又阅读父母恋爱时与结婚后的通信,重访红领巾胡同的儿时老宅;而在追忆往昔的同时,她又与前来借书的洒水车司机李言艮发育了恋情,使得两代人的情与爱在交错的时空中彼此映照……以上简述虽然交代了情节,但并非完整的故事梗概,更不是小说的平面线索。于晓威的叙述是立体化的,小说里大量出现的书籍、信件、邮票等文化象征物,作为意味深长的叙事符码,都为阐释作品的表层意趣与内在意涵设置了障碍:文学典籍中的人物故事,信件里扑朔迷离的历史命运,印在方寸邮票上的世界大事,母亲的疑似婚外恋情与不明死因,老房子附近捡拾垃圾的神秘老者与耐人寻味的只言片语,特依与恋人李言艮若即若离的矛盾关系……这些生活的片段、时间的折痕、历史的遗存与精神的暗语,在游戏性的叙述中,对奥德图书馆这方小说天地进行了繁复的垒砌与有序的堆叠,其铺张化的拼装与收缩式的整合,一如魔方上的模块般精密严谨。只待魔方转动,虫洞打开,多维时空便呈现在读者面前,你尽可以自由地将它扭转、复盘、拆解、重组,甚至条分缕析地罗列出详尽的叙事清单。
作为一部充满挑战的智性小说,它带给读者的别样体验属于历险型刺激,若想顺利穿越奥德的迷宫完成历险,就得先知道“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何在。从表面上看,特依的意识活动,包括她的心绪、回忆和思考便是叙述线索,故事演进所遵循的,也确是特依的心理和情感逻辑。然而,随着叙述步步推进,母亲张小玄这条隐匿在冰川深处的暗线浮出水面。小说开篇即交代过她曾就职于奥德图书馆,但她真正出场,则是在20世纪70年代那些饱含青春芬芳与不悔激情的信件之中。爱恋父亲的小玄仿若蹙眉嘟嘴,“本想写一封信,但我不会写。请原谅”;为报考大学推迟婚期的小玄声色俱厉,“不要来找我谈话,谋杀我的宝贵时间”;求学梦破碎的小玄陷入困窘的婚姻生活,“我现在只有四元钱。一元准备给小依买药,三元是我们回去的车费”……逝去的岁月与消散的历史,在语言的光照下得以重现。活泼俏皮、自由率性、聪慧可爱、坚韧顽强的小玄,如同海边经过反复冲刷打磨的石子,闪烁的光芒平凡质朴,但却迷人。婚后支离破碎的信里,透露出小玄外遇的讯息,而她的意外离世,又成了更大的谜团。同样是谜团的,还有李言艮的远行。在他离去后寄来的空信封上,贴着的竟是特依缺失的唯一一枚“蝴蝶”邮票,面对这只发行于1963年的蝴蝶,特依铺开稿纸告诉读者:在奥德图书馆,时间有着奇怪的走向……于是,不只开篇的神秘,还有“我”这个倾慕者,一同来到了特依和读者面前。至此,小说戛然宣告了结束。
张小玄的命运叙事,就这样从特依流动跳跃的意识中凸显出来。无法考学,结婚生子,遇见新爱,意外离世——自始至终,这都是同一个张小玄,一个血液里奔涌着生命激情与反抗力量的动人女性。如同特依丢失的那些邮票,小玄生命的某些真相也已永远“遗失”。特殊年代的历史,就像飘浮的哑语模糊不清,但这并不能阻止特依描绘母亲的画像。可特依写下的小说,真的就是《在奥德地区图书馆》吗?而叙述者“我”,难道会是她的分身?不论怎样,“我”与特依共同打造的故事套盒,终究重塑了张小玄的斑驳人生。“不要总是试图寻找过去,那没意义。”红领巾胡同的老者言犹在耳。但是,抵抗遗忘、追溯历史、重现命运的小说,不就是人类记忆的“重写本”吗?渺小的人类无力抗衡时间之箭,羊皮纸上的行行字迹终将被时空之刃磨刮净尽,但文学,却能将人类从时间与记忆中解救出来,创造更加真实的世界。
于晓威精心构筑的奥德图书馆是在致敬小说这门手艺。在小说虚有的世界里,无数座奥德图书馆里的无数个张小玄,在波诡云谲的历史中显影。通观整篇小说,追溯记忆、铭刻历史的严肃意味隽永悠长,这属于克制庄重的古典主义文脉,又与现代主义风格的创作手法形成富有弹性的互文张力。叙述视角的变换、不同时空的交叠、虚拟时态的介入、回环手法的运用……纷至沓来的叙述技巧,不断邀请读者投身于文本的智力迷雾。尤其有趣的是,作品内部还充满了元小说与元叙述的自我指涉。比如借威廉·特雷弗的小说探讨写作,“一个相同的开头,会有两种不同的故事吗”;比如特依积累创作素材时的意识流动,“符号学,形式主义,悬置,空白,能指与所指,穿插,位移,艺术哲学”……正是这一切,撑起了一座游戏语言和貌似玩笑的能指大厦。然而,于晓威不喜欢天真安稳的故事,所以,当特依问老者是否认识母亲时,后者充满玄机的回答令人生疑——那个李姓男子是母亲的外遇吗?他就是老者吗?老者与李言艮又是什么关系?难道特依与李言艮有血缘之亲,所以他才离开了她——故事里的故事在摇摇晃晃,但你是读者,一切也可以由你决定。
迷失在奥德图书馆里,有时我会想起翁贝托·埃科笔下那座毁于大火的修道院藏书楼。在上海译文出版社新版《玫瑰的名字》第381页,有一幅埃科亲绘的藏书楼剖面图别开生面:四个体量巨大的角楼嵌入正方形楼体,如同渴望挣脱锁链的猛兽,猛兽内部的48个藏书区域,设计得极其精密复杂而又规整,乍一看就像加速旋转的罗盘,正奔向无始无终的时空隧道。在我眼里,这座藏书迷宫大至无限,能将世上所有的图书馆涵纳其中。书籍与阅读能消弭时空,就像在奥德,渴望战胜时间的特依迷失在记忆、历史与书写之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挂满蛛丝的书架上款款走来,从翻动的书页中朦胧现身,一如张小玄在那些美妙的信里的娓娓倾诉。生命渐次消逝,语言世界里的精灵却愈发鲜活,他们解析历史,探求思想和信仰,把对美与自由的追逐传递给读者,而这,便是中篇小说《在奥德地区图书馆》所创造的奇迹。
(作者系《艺术广角》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