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与争鸣

城市叙事的古代溯源和当代启迪

□普 慧

随着城市化的进程日益加速,当代城市文学与文化的研究蔚为大观。受此激发和影响,有关古代城市文学的研究,于近些年渐成热点。城市(城邦、城邑)的成型和功能,成为国际学术界公认的早期人类社会“文明”(与蒙昧、野蛮相对应)的标志之一。中国古代典籍,有关城市(城邦)的记载,其来有自。《韩非子·爱臣》中的“大臣之禄虽大,不得籍威城市”,为典籍中较早出现的“城市”称谓。对于城市的记叙,经历了从历史叙事到文学表现的演进。就文体而言,传统的文、诗、词、曲、赋、小说、戏曲,都有对城市的典型表达。其中,小说与城市的关系最为密切。小说缘城而起,因市而兴,城市民众的思想和情感以及审美娱乐,多借小说而表达。小说可谓是城市叙事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文体。

浙江师范大学葛永海教授致力于古典形态的城市文学研究多年。近年出版的《中国城市叙事的古典传统及其现代变革研究》,是他这些年深耕细作的结果。该书聚焦的“城市叙事”,意指“发生在城市空间中、带有城市属性的故事情节的叙事内容或段落”,以与“城市文学”“城市书写”相区别。该书以中国城市叙事的“历史演进”“传统特征”与“现代转型”为三大核心论题,着重于探讨城市叙事的动态历史。

具体说来,该书在研究中展现出三个鲜明的特点和价值。

一是对历史演进的正本清源。当下的城市叙事研究,多集中于现当代文学领域,存在较大的空白地带,缺乏历时性、整体性和系统性。当代研究者多局限于上世纪90年代的“新生代”都市小说,现代城市叙事研究则多集中于海派小说,至多到近代的《海上花列传》,而历时性的城市叙事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即忽略了城市叙事的连贯性,缺少“沿波讨源”或“寻根振叶”的“源流”视野,因而未能建立起城市叙事的整体观、系统观和辩证观,难以形成相应的理论建构。

该书系统梳理了中国城市叙事的演进脉络,将《诗经》时代一直到20世纪初的城市叙事,划分为宋前的“都城圣咏”、宋元的“市井俗调”、明清的“城镇和声”、近代的“都市变奏”四个阶段,凝练出这一漫长过程中所汇聚着的各种声部、交织着的各种风格而产生的恢宏交响,深刻揭示不同阶段的主要特征,切中肯綮。

就本质而言,城市叙事属于空间叙事,城市空间的如何变化,直接决定着叙事特性的形成。该书区分城市的空间形态为4种类型:(1)先秦至唐代的“单质型空间叙事”。这种空间属性比较单一,缺乏空间的延伸感,空间属性基本从属于叙事的政治性和历史性。(2)宋代至清中叶的“交互型空间叙事”。其特点是城市空间呈现多层次、复合性、彼此交错的特点,以城市的世俗性、商业性、地域性为中心。(3)清晚期至近现代的“感悟型空间叙事”。其特点是空间层次丰富,出现了较为自如的空间转换甚至跳跃,以城市的现代性为中心。(4)新中国成立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重塑型空间叙事”。其特点是许多传统主题尽管不断被赋予时代内涵,城市叙事的中心主题不再占据主导地位,而是呈现出去中心化和多点、多边化。

二是城市叙事的理论自觉。该书有意识地熔文学与城市学于一炉,不流于表面现象,而是在中西方的文学叙事理论和西方的城市学理论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衍伸,形成理论上的高度自觉。

一方面,该书注重对于中西方叙事学理论资源的积极借鉴、汲取。例如,作者对于“城市叙事”的内涵诠释,即融摄中西方理论的视角。作者认为,城市叙事包括这么几种情形:一是作为情节背景的存在,如唐传奇《李娃传》等中的长安叙事,城市是故事的发生地和背景;二是作为叙事结构的存在,如宋元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杭州叙事,城市作为文本的一个结构性因素,与人物之间形成了互动性效果;三是作为一个文化想象的存在,如章回小说《红楼梦》中的金陵叙事,城市在文本中已经超越了一个地域文化的表象,具有广泛的辐射性和象征性。

在具体的理论观照中,该书强调了中国传统的城市叙事的多样性,如汉唐间的都城叙事,展开的方式不尽相同,但其中的“都”“国”同构的心理图式是坚韧而一贯的,它是政治理念、民众心理、时代精神与国家意识相统一的必然产物。由此,凸显了城市叙事的中西差异。18世纪以来西方文学中的城市叙事所经历的是一种线性演进,即“从田园牧歌式(如城乡对立)到现实主义(如阶级斗争)再到现代主义(如审美沉思)的历史发展”。而中国现代城市叙事将西方前后相继的历时性的发展阶段,神奇地转换为并置铺展的共时性发展,构成了中国城市叙事在完成现代转型时的真实场景。凡此种种,体现了该书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多维的理论视角。

另一方面,该书尽可能汲取西方城市学、地理学中的各种思想资源。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书中借鉴了美国地理学家段义孚提出的著名术语“topophilia”(恋地情结)——一种对于家乡(生长地或生存地)眷恋和尊重的情感,衍伸为城市社会地理学中的“地方感”。这种情结表现为对身处环境的情感依附,是个体在精神、情绪和认知上维系于某地的纽带。中国文学作品所蕴含的黍离之悲、遗民之叹,都属于这一情结的具体表现。“恋地的本质是留恋生命,场所、地方或地域特征则是生命的载体和象征,为生命的留恋提供了空间,为易变的时间提供了不变的空间,为不可留的时间提供了可留的空间替代。”书中围绕中西方学说展开的理论思辨为该书增添了更多的理性哲思。

三是古今转型的现实关切。城市叙事的古今转型是该书的重点内容之一。城市叙事内容的古今转型,包含了历史民俗、日常体验、工商贸易、都市情调等四种题材的演变。此外,叙事系统的新变,包括了故事场景与人物、城市故事主题、城市故事写法以及城市情感的变化。到了20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小说崛起于文坛。城市的现代性、描写的空间化和城市反省等叙事要素得以确立,标志着城市叙事的现代转型基本完成。

这种古今之思,最终表现为古为今鉴,也就是对于现实的启发意义。该书概括的这种历史启示为:家国情怀之题旨,地域文化之意蕴,价值冲突之形式。就是说,小说家唯有怀抱浓烈的家国情怀,感悟深刻的地域文化底蕴,充分展示城市生活中关于时代、文化、人性的冲突,才可能创造出城市叙事的杰作。

历时性地探究中国城市叙事的演变规律与理论特征,不难发现,当代城市文学创作中的诸多命题都有其历史的渊源,如宋元至明清的商贸叙事对于近现代商贸叙事的影响,再如从宋元民俗叙事到当代城市民俗叙事的传承演变,还有城乡对立观念在明清小说中的多种表现形态,等等。这些发掘表明,城市叙事的历史如同滔滔长河,绵绵不绝,前后相继。那些曾经遗落在岁月烟尘中的典范文本,一经发掘,其思想因子和文学技巧,皆可为当代城市文学创作和研究提供丰富的文化滋养和充分的艺术借鉴。

(作者为浙江师范大学教授)

2025-02-19 □普 慧 1 1 文艺报 content78172.html 1 城市叙事的古代溯源和当代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