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从山乡改革史到山海变迁史

赵德发长篇小说《大海风》:

《大海风》,赵德发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1月

□尹 林

从改革开放到新时代的文学发展史,某种意义上是从书写改革史到书写变迁史的过程。改革具有强大的主观能动性,对于制度、经济、人情变革有高度的敏感性。变迁则具有更强的客观与自在性,人的建设与创造参与着社会变迁,在规划与设计之外也有很多出乎意料的惊喜或插曲。改革史复兴了文学的人学属性,变迁史则需加入更多的环境、自然、风物、交流、工艺、哲学、地域、物种等因素,承接了文学自古以来的博物学属性。读到《大海风》,会感到这是一部近代史诗,聚合了人力的主体性与自然的客观性,同时恢复了中国小说名物书写的强大传统,让书写更加饱满、丰腴,但又与结构、语言风格融为一体。

改革开放以来,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新市民小说等种种,都是改革精神在文本内外的交相辉映。有的流派书写变革,有的流派变革文学的叙述形式。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些文学因子开始聚拢,促使文学聚变走向开阔。文学的深度与厚度不断增强,80年代的概念演绎与诗学建构在90年代逐渐走向开阔、恢宏与细腻,作家们都成了地域专家、工艺研究者,苦苦找寻着独属于自己的“马孔多”,以及属于自己的别致物象。在这个过程中,《红高粱》《白鹿原》《活着》等作品开始出现,不断打磨文学的启蒙色彩和大众情趣,使得文学能够做到雅俗共赏。

赵德发的小说在种种文化小说之中,最大的特质就是不急不缓,从容自信,情事合一。他的小说少有雕琢炫技之感,眼界十分开阔,没有被既定的行文路径所束缚。在赵德发的文学世界之中,我们既可以看见农民的精神史,又能捕捉到知识分子的微妙情感;既有土地的羁绊,又有着海风吹来的信号。在其创作历程中,既有《通腿儿》这样的细微到毛发的短篇小说,又有如《经山海》《缱绻与决绝》这样的长篇小说。无论是阅读他的作品还是与其交谈,都能感觉到他不只是谋求一部作品的成功,更多的是个人境界的拓宽与习得。阅读县志、史书、外国名著和田野调查、深入生活,对他来说是完成一部小说必不可少的。翻开《大海风》,读者会为这部小说细微与宏大的结合感到振奋,可以置身于他所书写的书院、沙滩、海船之上,而不是单靠想象的力量。对于民国制度、教育、商业、经济、文化、历史等方方面面千丝万缕的交织应用,让读者可以获得一种饱满的“快感”。

这里有宿家兄弟与邢家的恩恩怨怨,有邢昭衍与梭子、篣子姐妹新旧交织的爱情故事,有曲大牙等官痞流氓,也有憨厚老实的船长、帮工们。读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如古典小说《水浒传》般大开大合与快意恩仇的气魄,也可以读到如《红楼梦》般的婉转深致。邢泰稔固守土地观念,却在昭衍想要升级船只时毅然卖掉分家后仅剩的一半田地。他告别人世,似乎象征着在齐鲁大地与海洋的交接带上,土地文明和海洋文明势必要有着艰难的争夺。当具体到行业发展细节以及胶东地区风物人情的时候,《大海风》又颇有巴尔扎克、左拉等法国作家铺叙物事的能力,读者似乎在读具有博物性质的民国山东海陆文明的百科全书。赵德发对于此地民国风情的了解,具体深刻,细如发丝。

《大海风》一书经过充分调研,通过别致独特又熟悉的风物,连接了山东半岛的陆地文明和海洋文明,使得改革史开始与人文地理、历史、民俗等结合,成为了更为宏大广阔的变迁史。山东文化一直存在着两种因子,一种是根深蒂固的儒家传统,即使到了现在,对传统美德的重视也一直是山东的名片。与此同时,从春秋战国时期,齐文化的开放与包容就一直根植在山东半岛的精神史中。王润滋、矫健、刘玉民、张炜、莫言等一批山东作家都受到了双重文化的影响。刘玉民的《骚动之秋》较早获得茅盾文学奖,那时的山东文学已经在试图结合制度与文化,并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美学之中。不过,对于海洋文学的书写,是近年来才开始发力的。从桑园到海运,是一个大的跃步。不久前,赵德发在与我的一次谈话中就讲到了山东文学应该有更多的海洋文化因子。山东作为中国海岸线最长的省份之一,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既海陆两跨,又四季分明;既能感受国内国际上较为前沿的气息,又深得中原文化、燕赵文化、齐鲁文化的遗韵。如果算上明代移民潮,还有三晋文化的影响。但海洋文化因子在山东作家乃至中国作家的文学空间中还应该得到更为充分的体现。

赵德发的《大海风》是近年来中国海洋文学的集成之作。其最大的创新点,是把海洋与陆地、开放与持重、经济与道德、发展与调整、未来与记忆处理得非常充分。这些关系的平衡与自洽,体现在赵德发多年来注重文学细节书写的写作训练之中。翻开《大海风》,无论是对方言、民俗、器物感兴趣的专业读者,还是想在都市的钢铁森林中寻找灵魂皈依的普通读者,都能找到自己阅读的理由。船桅上的“走二子”滑轮消篷、海浪中神秘莫测的礁石“大将军”“二将军”、具有地域特征和历史味道的地名“马蹄所”、象征着船民信仰和寄托的龙王庙、具有人性化命名的船号“菠菜汤”“小豆角”、止血的中药“乌贼骨粉”、祭船的“上杠日”“血网”“腰杠”的渔业工法,象征着恐惧与玄想的“月绛”“叼海”“短笮”的捕捞插曲、“大船钉”“蛤蜊眼”的人物诨名、“奶水治眼”的偏方,还有象征着大历史的“小平钱”、历史条约,以及种种掌故与行话,在《大海风》中几乎页页可见。但是这些词汇却并没有因为地域性而显得陌生,反而融合在精心编织的海洋故事中。这种新颖而坚韧的“中国山海故事”讲述方法,被嵌合在教育史、海商史、革命史、农村社会史中。邢家是兼具典型性与标本性的家庭。邢家的苦难史、发家史、成长史是故事的主线,故事有催人奋进的筚路蓝缕,有令人振奋的勤劳致富,也有“天行有常”的灾祸与苦难。赵德发善于把握读者的欣赏习惯和阅读节奏,在奋进道路上“狠心”地为这个积善之家埋下九九八十一难,却又总能在绝境之中,为这个家庭乃至中国千万个普通的早期民族企业留下一抹亮色。

邢昭衍身上兼具了被启蒙者、主观能动的建设者与弄潮儿以及命运、时代浪潮之下作为肉体之躯的渺小人物等几个特征。通过他短暂的求学生涯,作者将其与庙堂联系起来,叙事之中不乏张謇这样的标志性人物以及国际航运交流这样的具体性事件,使得小说具有宏大而具体的格局。同时,邢昭衍也属于乡土,他身上有着齐鲁文化中保守与朴实的一面,这形成了邢家在历史大潮中看似微不足道却能乘风破浪的道义精神。这些美好品质与道义品德,并非来自于强者世界的教化,而是与生俱来的淳朴与良善。赵德发歌颂了历史深处看不见摸不见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作为人的纯粹与强悍。当我们读完最后一页,掩卷沉思之际,不能不回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行船贩夫之家,在世界变迁加速的年代,带着独属于中国人的大陆精神,小心翼翼却又光明磊落地航行在国际变革、国家转型的时代大潮之中,琳琅的细节和强烈的落差会再度冲击人的内心。这是赵德发在苦心孤诣的潜行后交出的海洋文学的答卷,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赵德发的山海变迁史书写还没有结束,或许会从“现代”一直延续到“当代”。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书院院长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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