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民族文艺

接受内心的指引,心无旁骛走自己的路

——大解访谈录

□桫 椤

大解 原名解文阁,满族,出生于河北青龙县,现居石家庄。代表作有长诗《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长篇小说《原乡史》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悲歌》,大解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

《大解寓言》,大解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2年9月

《原乡史》,大解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8月

故乡是我出发的地方,也是我的归宿

桫 椤:您在秦皇岛青龙县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回首过去,您如何看待童年和故乡在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

大 解:1957年,我出生于燕山东部的一个山村,村里大多数人都没有到过十里以外的地方。我的一个小伙伴曾经到过县城,并在县城礼堂看过一场电影,回村后跟我吹嘘说:“青龙县那家伙,大礼堂那家伙,真叫大那家伙。”他的经历让我羡慕不已。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个礼堂大概有一百多个座位,非常低矮。

现在回头看,我有些庆幸自己生在一个古老的山村。燕山东部属于泛红山文化区,受萨满教影响,万物有灵的信念深入人心,人们的精神世界非常丰富,许多传说连接着神话。我五六岁的时候,村里有几十户人家,大多数都是茅草屋,现在想起来,就像是神的住地。那时人们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方式跟《诗经》时代没有太大区别。而在我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人们迅速从农耕时代进入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硅基生命已经出现,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很可能迅速变成“前人类”。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我一个人跨越的历史足以接通古今。

作家是被生活塑造的。我的生活给了我无穷的财富,让我受用不尽。因而,在人们试图走向世界的时候,我选择了还乡,回归故土、回归肉身、回归神话,并重建一个安放自己灵魂的语言世界。我的许多诗,尤其是我的小说,都是基于还乡的理想,在人的身上恢复神性。故乡是我出发的地方,也是我的归宿。

桫 椤:您还记得第一次写诗的情景吗?您的处女作是哪首诗?它是怎样被创作和发表出来的?

大 解:我写的第一首诗是旧体诗,因为我最早读到的诗集是《千家诗》。《千家诗》是繁体字,辨认繁体字需要查字典,于是12岁那年,我独自走40里路,专程去县城里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新华字典》。那次累惨了,如果我在途中翻山时被狼吃掉了,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后来,我的高中同学王进勤知道我写诗,就指导我写作,而他是受他同村同学詹福瑞的影响。1973年高中毕业后,以詹福瑞和王进勤为主的几个回乡青年共同创办了一本手工刻印的文学杂志《幼苗》,创刊号每人出资两角钱,作为刻印工本费。作为创刊人之一,我也出了钱。可惜《幼苗》出刊4期后,由于人员变动而停刊了。从那时起,我一直坚持写诗到现在,已经50多年了。

我写了很多年诗,但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却是小小说(《李老四的苦恼》,《承德日报》,1982年),后来在青龙县文化馆的内刊《飞瀑》上发表过几次诗歌习作,都是非常幼稚的作品。虽然不值一提,但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当时发表的时候,也是很兴奋的。

我的工作快乐,写作更快乐

桫 椤:每次看到您的创作简历,总会被“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这样一个信息吸引。您是什么时候决定“弃水从诗”的?有什么机缘吗?

大 解:我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一直坚持写诗。那时,我比较喜欢北大校园,节假日经常出清华西南角的小门,进入北大东北角的小门,然后坐在未名湖边的大松树根上写诗。那时清华大学广播站经常朗诵诗歌,我的诗至少占一半以上。

大学毕业后我在水利部门做技术员,曾经独自做过一个小型水电站的建站和输电并网设计,后来由于资金不到位,致使全部设计停留在图纸上。有人说兴趣决定成败,我的兴趣不是当技术员,而是写作。后来我干脆调到文化部门工作,1988年我到河北省文联《诗神》月刊当编辑,后来我的工作一直与文学有关。我的爱好与工作是统一的,我的工作快乐,写作更快乐。

桫 椤:那段职业编辑生涯留给您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大 解:1988年8月至1999年底,我在《诗神》工作了十年多,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编辑部里大多是30岁上下的年轻人,工作环境自由轻松,主编也不刻板,整个编辑部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编辑们都很敬业,认真看稿,写回信,与诗人们交朋友。那时都是手写稿,对于投稿较多的诗人,即使抹去名字,我也能从字体上大概猜出作者是谁。有时从来稿中发现好诗,编辑们会相互交流传阅,比自己写的都高兴。偶有外地诗人来访,免不了喝一场大酒,诗人们聚会也是快乐的。国内许多重要诗人都在《诗神》上发表过作品,发现新人,编辑好诗,做编辑特别有成就感。

桫 椤:能谈谈长诗《悲歌》的灵感来源和创作过程吗?您对长诗创作有哪些心得?

大 解: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多年时间里,我一直想写一部叙事长诗,写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存史和精神史,至于怎么写、写多长,我心里也没数。由于汉语诗歌没有显著的长诗传统,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文本,那就只能自建一个结构,自创一种叙述方式。说实话,写作之前我就遇到了困难,因为文化含量、精神高度、结构框架、细部肌理等因素,无一不影响着长诗的价值和意义。为此,我构思了3年多,写作历时4年,过后又回顾性地写了10万字笔记,前后历时10年。《悲歌》(16000行)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当我拿到样书时,看到版权页上标注为史诗,吓了一跳。在汉语诗歌语境中,人们总以仰望的视角看待史诗,觉得史诗带有天然伟大的属性。其实,史诗不过是一种文体,就像小说和报告文学一样,是一种叙事方式,无论史诗、长诗、短诗,写好了才是好诗。诗的好坏与体积无关。

由于写作时间太长,我曾经想过,写完《悲歌》后我一定要大哭一场,没想到真正写完的时候,我非常平静,连一声叹息都没有,我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诗里了。我只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至于作品的意义和价值,交给读者和时间。

小说占五成,寓言占两成,诗歌占三成

桫 椤:《个人史》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这部诗集是您最满意的作品吗?您如何看待它在您个人创作中的位置?

大 解:我的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长篇小说《原乡史》,这三部作品是三个独立的板块,在我的整体作品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和分量。我写诗50多年了,出版了很多诗集,《个人史》是其中的一本。得奖了我当然高兴,但没有得奖的作品未必就差。我看一个作家、诗人,只看文本,不看别的。如果让我划分自己作品的板块,我的小说占五成,寓言占两成,诗歌占三成。在诗歌这三成中,《悲歌》占两成,短诗占一成,《个人史》是短诗作品中的一部分。

桫 椤:看来小说在您的创作中所占分量很重,您为何从诗歌转向叙事文学的创作?特别是《大解寓言》的出版,您选择以寓言表达对生活世界的洞察和想象,是出于何种考虑?

大 解:我写诗几十年,从没想过写小说。我有一个故事,是我和我老婆都知道的故事,她一直催促我写成电影。说实话,我根本不会写电影,拖了好多年也没写。她说,你若再不写,我写。我以为她是随口说的,没有想到她真动手了,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沓稿纸,她已经写了3页。她的开头是细节,到了第3页就变成了梗概。我看完笑了,立即制止她的行动,不能让她把一个好题材给糟蹋了。于是我立即动笔,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名叫《长歌》,发表在《人民文学》2008年12期。从那以后,我发现我有很强的胡扯能力,于是尝试性地写了一些极短的寓言,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发不可收,几年里写了440篇寓言,也就是后来结集出版的《大解寓言》。寓言写作使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口,我从非理性出发,绕过现实,发现了生活背面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层面。

写下大量寓言以后,我不再写了,想要摆脱寓言。隔了几年,又有些不死心,还想再写一些新的东西,于是我瞄上了故土上那些过往的影子人群,那些神话般的存在,那悠久深远的生存背景,那荒凉和神秘……于是,我尝试性地写了一些大的寓言,我发现这些大寓言像是小说,而且是一种全新的小说。我在试图摆脱寓言时竟然穿过了寓言,进入一个更加辽阔的时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语言世界。小说创作让我体验到无拘无束的自由和飞翔感。这时我发现,我此前的所有创作似乎都是为写小说而准备的。

反过来说,我的寓言和小说,对诗歌创作又构成了反哺,使我近几年的诗有了新的气色。也就是说,我自身形成了一个闭合的精神谱系,诗歌—寓言—小说—诗歌,一个完整的循环系统。如今,我的诗与我的寓言和小说一样,也有了更强的辨识度。

文学没有边界,甚至是混杂的

桫 椤:陈超在《个人史》的评论中,说您“以个人化的细节吟述方式写出了尘世的混茫和辽阔、民间烟火的恒远、农业的醇厚和艰辛、母亲们的‘圣恩’、底层人的悲欢离合和桃红柳绿乃至灵魂超越的可能性”,同时说您的“修辞基础是先锋性的”。您如何理解这一评价?

大 解:陈超对《个人史》的评价让我欣慰,也让我惶恐。他所说的这些诗歌元素,在我诗中确实存在,但与我内心中期待的好诗似乎仍有很大距离,因此才有“最好的诗是下一首”之说。

自从我迷上小说以来,那种在诗歌中捕捉不住的东西,同样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刺激我用另一种叙述方式从事语言历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诗和小说有着相同的气脉,尤其是我的小说,是一种“混沌态”,人们沉浸在人神不分的原乡,人类的幼年与当下现实混合在一起,让我常有人间一梦之感。陈超已经走了10年了,如果他能读到我现在的小说,我想他一定会拍大腿。

桫 椤:关于诗歌,有一句常见的话,说诗歌是呈现生命真相或生命本质的艺术。在您看来,诗歌、小说、散文在对接生命、反映生命方面,有何种差异?

大 解:诗歌不是玄学,也不是哲学,但诗歌确实不同于其他艺术门类,总是试图为那些捉摸不定的东西赋形,把灵魂显现为文字。生命真相和生命本质,在神学和物理学那里可能会有不同的说法,而诗歌所要的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是追寻的过程。诗人要的可能是一道光、一丝温度、一点力量,或自己体内幻化出的心灵圣景。同样是接近真相,小说可能依赖于故事或推理,层层剥皮,最后露出核心;散文需要情感推进或直接讲道理;而诗歌可以无所凭依,仅凭语言的魅力,也能击中你的心灵。不同文体选择的路径不同,过程和结果也不同。如果把诗歌比喻为闪电,那么散文就是乌云,小说则是一直在酝酿而迟迟不肯落下的风暴。

那么有没有跨越文体边界,将小说、散文、诗歌混合的文体呢?我想是有的。我个人在写作时,想得最多的是内容,而不是文体,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出什么算什么。在我眼里,文学没有边界,甚至是混杂的。1982年,我在水利部门工作时,一座备建水库淹没区移民搬迁的请示报告是我写的,其中有这样的表述:“淹没区移民,要尽量成建制地搬迁,以保持过去生活所结成的人群体系,不至于因迁徙他乡而人地两生。”这样的文字出现在政府公文中,有些出格,但也很准确。

有时我很难把自己的东西归类,比如我的寓言,也曾被刊物当作微小说、散文、散文诗、故事发表过。我的诗里有许多叙事成分,像是在讲故事,含有小说的元素;小说则常常没有故事情节,只有诗意,有人说是诗小说,也有人说是寓言,更有甚者,抽取我小说中的一个段落,分行排列后署上他自己的名字,一字不动地当作诗歌发表,我觉得这里应该放一个笑出眼泪的表情包。

只要人类存在,诗歌就不会灭亡

桫 椤:AI对文学的影响是这两年被广泛讨论的话题,您是否了解人工智能写诗的情况?您认为AI会给诗歌写作带来冲击吗?

大 解:AI对人类的作用不可估量,对文学的影响和冲击也是革命性的。在网络大数据的支持下,AI可以快速整合网络资源,代替人类写出各种体裁的文章,在给我们带来方便的同时,也给人类传统的手工写作带来了巨大挑战。机器是否能够代替人类进行创作?答案已经不容置疑。现在,我还没有学会利用AI写诗,但我想,未来的某一天,刊物发表的诗歌中可能会出现AI作品。句法和词素是有限的,而组合的方式几乎接近无限。AI可以写诗,但要说完全代替诗人创作,甚至超过最好的诗人创作的作品,我觉得目前还做不到,不过未来很难说。

我现在最关心的不是AI写作的问题,而是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可能会加速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即硅基生命/智能机器人的快速发展。一旦智能机器人具有自主学习和制作功能,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就会变成“前人类”。硅基生命不像人类这样具有漫长的成长期和衰老期,也不需要吃喝、睡眠、治病,它没有细胞,不老不死,可以批量生产,是真正的冷血动物,一旦发生逻辑混乱和指令错误,人类将会面临极大风险。

桫 椤:您如何看待近年来网上关于诗歌的一些争论?诗人该如何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自处?

大 解:只要人类存在,诗歌就不会灭亡。伴随着诗歌的存在,争论也会一直继续下去。争论是诗歌现场活跃的表现,有争论就会有变化,尽管变化不一定就是进步,但总比一成不变要好。假如唐诗一直延续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红楼梦》对当时堕落诗词的挖苦和讽刺达到了极致,书中人物作的诗,在一百里外都能闻到一股子脂粉气和酸腐气。新诗出现后,假如人们一直沿用一百年前的方式写作,想想看,会有今天的成就吗?

至于我个人的写作,很少受到外界影响。世界文学潮流多变,我只接受自己内心的指引,走自己的路,且心无旁骛、一意孤行。一个作家,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茧房,在里面安静地编织。当今社会看似纷繁复杂,让人眼花缭乱,实际上非常简单。在我眼里,人类科技飞速发展,但是人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人们依然还在使用古老的肉身,血液、骨骼、声音、目光、眼泪,几乎与古人一样。抓住人类的本质,看人类就是简单的。文学创作同样也要抓住人的本质。

(桫椤系《诗选刊》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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