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节,我驱车前往薛涛在沈阳浑河北岸的家。此前,他已在丹东白旗镇驻村两年多,瘦了,但是很显年轻健硕,那双眼睛有几分鹰的犀利。我想起《砂粒与星尘》中鹰和少年的故事,一股乡间质朴却敏捷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年前,我跟薛涛赴川北参加一次阅读推广活动。我们从沈阳出发,乘最早的航班,换乘一趟穿越秦岭山脉的大巴,深夜抵达。这一路有穿不完的隧道,看不完的山。但我常常回忆起隧道出口那骤然一亮,以及扑面而来的连绵高山。
他在大山深处的那所小学台上讲话,把底下的孩子们、校长和老师们,逗得捧腹大笑。在那个讲故事的人飞扬的眉眼里,我捕捉到他的轻松惬意,想到他常常提到写作刻骨铭心的艰辛。大笑时候的他如鹰一般翱翔,不知多久,他便要再一次扎下去,扎进旷野或森林里,扎进故事或童话里。那天,他欢喜地告诉我,驻村又延续一届,年后将从营口出发。如果有机会浏览他的朋友圈,常常能看到一个叫“獾子洞”的地方。每每想起那本《獾的礼物》,温暖而善良的獾永远活在动物们的记忆里;想起格雷厄姆与《柳林风声》,持重、稳健、威严的獾要讲话时,总是会有人听的。孩子们一定很喜欢这只獾,他虽然老,但那只是带着一点老派。我们都希望有獾那样的朋友。在辽宁法库有一个獾子洞湿地公园,那里是向西伯利亚迁徙的白鹤的第一站。候鸟的千万里征途,会落脚到一个叫獾子洞的地方。我因此猜想,那是一个传播故事的人对于家和故乡的铭记。多少年来,薛涛的旅程已到天涯海角,这个叫獾子洞的地方却从不曾被他抹去,哪怕绕路,他也一定要从那里再出发。
去年11月末,我来到薛涛驻村的地方,丹东白旗镇。现代化城镇应该有的样貌,在中国北方样样不落:一个个塑料大棚横亘于初冬的田野,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中药材种植,过路的小客车喊着目的地,出租车司机驾轻就熟。薛涛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飞奔而来,后座上驮着一袋狗粮。太阳偏西,路的尽头是一座桥,桥旁有一座加油站,远方是静默的山脉,气温如一个走路缓慢的老人发起脾气般突然下降。我盼着赶快能到他的南山居、他的写作与居住地去。
“我在白旗镇的一座山下居住快两年了。”这是薛涛写在《南山童话故事》封底的一段话。现在,我终于来到了他的南山居前。南山居正对一座山,并不很高,树木葱茏笔直,似乎有黑色的鸟隐匿其中,叫球球的土黄色小狗顺垄沟跑过来,一黑一花的两只小狗跟在它身后。薛涛扛着狗粮袋子进院了,小狗们特别激动地围前围后。薛涛进进出出,戴上手套,换上劳保鞋,背包放在炕沿上。我环顾这间东北典型的小平房,一边是炕,炕上放一张小炕桌,一剪小窗能望见小院,炕柜上整齐摞着一叠被褥,屋的中央是一张书桌,桌子上下左右摆满书籍,靠墙有些杂物,另一剪小窗临后院。此刻,寒冷的山村中,炊烟袅袅,动物吠叫,四面的天空依然是明亮的,头顶上空已经似一块瓦蓝绸布,几颗明亮的星星正俯瞰大地。
薛涛请我暖和一下,茶水味道清甜,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而他盘腿坐到炕桌前写日记,要记下路上的一些事和想法。再次随手翻阅《南山童话故事》,在此刻的南山居里,脑海中回响着薛涛“跟友善的邻居说话”“跟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说话”“跟山中的鸟兽说话,也跟山下的树木说话”。他找到了童话的入口:“我”和于老师一起挖沙参,野猪、寒鸦、山鸡、松鼠、猫、老鼠和小狗加入进来,长长的队伍出发了(《我们一起挖沙参》);栗子收获,獾子先生带来一份分配协议,但具体操作可没那么“言简意赅”(《栗子分配协议》);一条黑狗蹲在路边,送“我”一个长长的故事,并让“我”把天麻捎给他从前的老主人(《路口的黑狗》);唐家沟诊所的老唐接待了一位神秘的病人,他帮它恢复了记忆,重新成为富翁,也许还不止这些(《唐家沟诊所》);大雪天,公交车缓慢爬行,一车特殊的乘客,到莫家村送别莫老五(《老兽医》);目光炯炯的大橘猫和“我”聊做梦,“我”用鱼罐头和方便面跟它交换树叶汁(《后街橘猫》);枫杨的种子在小狗头上长成了树,老护林员最后把树锯掉了(《小狗头顶有棵树》);还有强子、钳子、黑猫和一块铁的故事(《一把钳子》)……
《南山童话故事》值得一读再读。薛涛重新定义了童话的书写,他并非简单地讲故事,这里的每一篇童话都有极为丰富饱满的情节和曲折的叙述,加上作为背景的真实的环境描写,使得他笔下的人类与动物性格塑造非常成功,尤其不容忽视的是他的心理描写,生动展现了角色的内心世界,并与人物形象紧密相连,同时,也不同程度地传达出作者的隐喻与情感寄托。我在心中赞叹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他善写短篇,我深信这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锤炼的结果,因此,无论是从故事的奇幻幽默,还是遣词造句的准确鲜活,哪怕是年龄很小的孩子,也能从中获益匪浅。
日光灯发出轻微的蜂鸣声,薛涛还在书写。我在困倦中想,此行的第二站又是什么呢?第二天,我随他一起去逛山观鸟,探访他居所附近的“瓦尔登湖”。薛涛是2021年9月来到莫家村担任驻村书记的,如果按照出版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桦皮船》后,他在2023年6月出版了散文集《我不是博物学家》,而后才是《南山童话故事》。散文集中,他告诉读者,他居住的南山居西边有一个池塘,池塘边也许就是野鸭的窝。他管那个池塘叫西塘,又名“瓦尔登湖”。和“獾子洞”一样,我相信这是薛涛的文学地图的重要标识。
一路上,我凝视身旁的植物和脚下的路。大自然在早已安排好的序列里,既漫不经心,又沉默庄严,空气凛冽而清香,目之所及,色彩层层叠叠。薛涛走在最前面,手持一柄镰刀。从散文集里可以得知,他曾多次遭遇蛇及野猪等兽类。在童话、散文与真实交错的世界里,眼前的写作者简单、粗粝而温情,他常常就是这样穿过树林,爬上山坡,去称作瓦尔登湖的池塘边观鸟、发呆。镰刀和望远镜是必须的,有时也带上一支笔一个本子。
我跟上他的步伐,终于看到被树林环绕的池塘。他默不作声地扫视对岸,大概是寻找鸟的踪迹。我竖起耳朵辨析鸟的吟唱,庆幸自己读过《我不是博物学家》。要知道,寻常目光里鸟要么丑,要么靓,叫声要么难听,要么如百灵,乃至对昆虫、草木、独行或群居,人类并不常常有耐心从置身于万物的角度打量自己。薛涛在这部博物题材的散文集中,记录了百多种鸟类、昆虫、草木,“解释它们各自的山居生活”,也解释它们如何来到他的山居生活。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不仅是他这段生活的真实呈现,更与《南山童话故事》有相当深入的契合关系,二者间的互文性非常明显,处处体现出薛涛的自我观照和文学初心。无论是在童话还是散文中,我们都可以感知薛涛在创作上的自觉和人生上的求索。
(作者系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