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少儿文艺

让“宏阔”和“重大”,不“板着”和“绷着”

□彭学军

近年来,儿童文学作家们积极探索主题创作,拓展了原创儿童文学在题材和思想表达方面的广度与深度,产生了一批艺术性思想性俱佳的优秀之作,也为小读者们提供了新的文学作品和阅读体验。

主题创作的思想指向常常比较明确,这为创作带来了不小的难度。因此,在主题出版和主题创作成为“高频词”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关注到了“高频词”后面一些作品的不尽如人意,比方说,重复、同质化、常识和逻辑错误、生活和知识储备不足、图解主题而非艺术转化、直接将题材变成主题而使故事流于表象,等等。所有这些,我理解就是文本艺术品质的走低。如何“破局”?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想从一个具体的创作角度谈谈我的看法,就是主题创作中,如何把握和处理儿童小说的诗意和细节问题。

丰沛、独到、真实的细节对一部作品文学品质的成全不言而喻,如何获得细节?最可靠的途径是童年经验、生命记忆和当下的生活现场。如果写作者拿到的“命题作文”与自己以往的经验和记忆并不交融,或交融得有限,又因为主题的“时效性”容不得作者有太多时间深入生活采访、感受、思考和沉淀,那么最终,文本细节的缺乏或弱化几乎是注定的。

有人说,小说的最高境界之一,是达到一种诗意的境界。诗意、优秀的儿童文学——无论是主题创作还是非主题创作都不应该放弃,能让一部作品闪烁着美学的迷人光彩。对主题创作来说,它更是如月华和轻岚可以让“宏阔”或“重大”不“板着”“绷着”,中和掉过剩的情感和不够自然的抒情,让作品多一些真挚纯朴、韵味悠长的意趣,作品的“松弛感”也更能让小读者获得美好的阅读体验。

近期读到张忠诚的长篇历史小说《谁在林中歌唱》,作品让孩子的成长和日常直接进入到残酷的抗日战争,直面死亡、伤残、饥饿、酷寒、对不可控的命运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悲伤……但作者非常睿智地把控了现实的残虐与小读者的阅读感受和心理接受程度之间的平衡。做到这一点,除了克制的叙述、白描的语言、内敛的情感,很大程度得益于雾岚般在北方的密林中萦绕的诗意——仅仅从书名就能感受得到。当然,这诗意绝对不可能属于战争本身,而是属于战争中那些不屈、坚韧、永不言败的灵魂和在酷烈的环境中绽放出的人性之花。那么,通过什么将这份诗意呈现出来呢?作者采用的是歌声——雄壮激越的国歌旋律串联起了一段段血与火的故事,作者又分别用战斗歌、喜乐歌、摇儿歌、哈达歌、送别歌、起来歌,推进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情感。

交通员苍叔身负重伤要做手术,没有麻药,挫骨剔肉的痛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怎样一种悲壮又惨烈的场景!这个时候,歌声响了起来。一开始是游击队员王庆的奉天大鼓,可王庆唱破了嗓子苍叔也不满意,因为奉天大鼓盖不过他的喊叫,于是,所有的战士都唱了起来,“很快这场合唱便盖过了白桦林里的风声。这一群人近乎在吼,整个树林都人喊马嘶,我再也听不见苍叔的疼痛喊声了。”

蒙古族战士乌日嘎把唱歌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他重伤手术后医生不让他唱,因为唱歌耗气,不利于康复,每当伤口痛得睡不着,他就在心里唱,他说“闭着眼唱歌,我看到了草原上的牛羊,还有像哈达一样的云彩。”可由于野战医院缺医少药,乌日嘎术后感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竭尽全力唱了许多歌,最后一首是《黑骏马》,终于,“歌声停留在一个长长的高音上。”可我们分明看到,黑骏马已驮着他的灵魂,回到了日夜思念的草原。

孩子们没有盐吃全身浮肿,送别出生入死的战友,孩子痛失亲人无法承受悲伤以至失语,战争间隙女兵偶然看一大片阳光一样耀眼的黄花……歌声都会响起,歌声里有救赎、激励、勇气、信心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不屈的呐喊。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使得这部关于抗日战争和国歌的主题创作饱含着被岁月浓缩了的沉甸甸的诗意,且这诗意是从那些歌声和唱歌人的灵魂深处蒸腾出来的。

丰沛独特的细节、隽永迷人的诗意,是我努力的方向和想要达到的境界,无论什么题材的创作,都能让一部作品更好读、更耐读,更有闪烁着艺术魅力的品相。可真要做好,太难了,尤其是对主题创作而言。

2023年,我完成了一部与生态保护相关的作品《大鸟》。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江西的鄱阳湖。八年前,一位叫周海燕的女士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卖掉车拿出所有积蓄在鄱阳湖边包田种藕给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白鹤吃。周海燕不遗余力地救助一个物种的理想主义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我。白鹤是极危物种,八年前全球仅存3000多只(经过多年的努力,现在这一物种已经增加到了5000多只),其中98%的白鹤每年会飞到鄱阳湖越冬。

但很显然,这个题材又在我的生活经验之外,我对鄱阳湖的生态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时候是丰水期、枯水期?当地的民风民俗有什么特点?而对白鹤这一物种,它们的生活习性、生长规律、迁徙路线等,不要说一知半解,根本就是一无所知。采访、阅读、构思……在有了一个大致的故事框架后,我觉得最难找的还是细节。比方说,书中有一个救助白鹤小雪的情节,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雪被三个少年志愿者救起,在野生动物救治中心治愈后放归。当时已五月,鄱阳湖的白鹤早已在北归的途中,只有吉林莫莫格自然保护区还有最后一批白鹤在那里休整,于是就用飞机替代它飞到那里。放归的那一刻,应该会有令人动容的细节吧?我结合童话和民间传说脑子里涌出了各种想象,预备着煽情地大书特书。比如,小雪知道人类救了它,懂得感恩,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或者飞起以后在头顶上盘旋,吁吁鸣叫,依依不舍。可是,后来采访了参与救治和放归的野生动物救治中心的况医生,他告诉我:白鹤是野生动物,攻击性是它们的天性,哪怕你救了它的命。他们接近小雪时一定要先从后面用布蒙住它的头以防被攻击。放归那天拿掉蒙在小雪头上的布后,它看见远处的同类,就一步一步朝它们走去,头也不回。之所以一步一步走过去,而不是一抬翅膀归心似箭地飞过去,是因为它不属于那个族群,它吃不准那个陌生的族群会不会接纳自己……最终,写这个细节时我放弃了“童话”和“民间传说”,依着这一物种的天性去写,避免人格化的描写。

虽然我意识到了涌动的诗意和精妙的细节,能让作品具备文学和思想的高度、深度、广度,从而提升主题创作的艺术品质,但意识到和真正做到做好之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尽力缩短这段距离,无论什么题材的创作,都是写作者必修的功课。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

2025-03-07 □彭学军 1 1 文艺报 content78397.html 1 让“宏阔”和“重大”,不“板着”和“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