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让思想着陆于日常

□阿 唐

《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汪民安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

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何建立和维系健康、稳定的人际关系,成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重要课题。汪民安的《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由身体问题切入这个议题。这本书收录了他近些年的访谈、随笔,将他关注的身体、关系、爱欲、物质、空间、劳动、艺术等主题尽数收纳,让我们在短时间内得以窥见其哲思全貌,也厘清了由身体问题引发的人之变化。

从个人身体到外部世界

在书中,汪民安对身体观念的历史演进展开了深入回顾,归纳出三个重要阶段:从身体与心灵的关系探讨,过渡到身体与文化、社会、历史的交织关联,直至当下身体与技术的深度融合。在当今时代,身体被技术全方位包围,但身体与心灵、身体与文化、社会、历史之间千丝万缕的纠缠依旧存续,从未消散。汪民安认为,现今我们对待身体的态度陷入了一种深刻矛盾。一方面,人们对完美身体满怀渴望,试图借助各种手段对身体进行改造;另一方面,“钵中之脑”概念盛行,认为身体仅是意识的载体,只要将意识作为信息上传,便可实现所谓的“长生”。显而易见,身体的概念已然被改写,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随之发生改变。

还有更为极端的观点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一堆数据而已”,身体只有通过计算才能得到准确的解释和说明。诸如我跑步时累不累、睡眠质量好不好,不再由自身主观感受判定,手上佩戴的腕表以及床头放置的睡眠仪才拥有最终话语权。甚至,个人的情感、审美以及道德品质,都能够被还原为数据与计算。这不仅构成了人工智能的根本出发点,也是ChatGPT等新科技对人类产生的根本性冲击:倘若生命的本质在于计算,生命仅仅是一条信息通道,那么人类显然已不再是生命的最优形态。

汪民安认为,“身体是生命最核心的根基,生命绝对地附着于身体之上”。他谈到,理解世界的首要前提是理解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和我的欲望是一切知识的来源”。身体经验对人的世界观与伦理观有着深远影响:福柯始终聚焦于“排斥和区分”的主题,尼采大力推崇强力意志,德勒兹则提出了“无障碍的身体”概念……如此看来,倘若人类借助赛博格、基因科学等技术改变身体,那么,与这一改造后身体相随的,还能否被视作人的生命?倘若意识真的能够脱离肉身而存在,那么,脱离肉体的意识与附着于肉体的意识,究竟还算不算同一个人?这便是“人之死”的最新版本。

汪民安提道:“人对事情的理解与其身体构造有关,所以很多背景相近的人会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立场或价值取向。”反过来看,虽然每个人的身体都具有独特性,但人类整体在身体结构、身体器官以及身体运行方式上具有高度一致性。正是基于此,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人得以相互对话、彼此理解;也正是在此基础之上,基于友谊的亲密关系才有了建立的可能。

“亲密关系”这一概念源自福柯理论。其核心在于友谊是彼此给予对方快乐的综合体。与制度化的婚姻不同,友谊灵活多样,富有创造性与可塑性。每个人都能够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友谊,在每一种友谊关系中,都能扮演独一无二的角色。若以友谊为尺度衡量其他关系,朋友、恋人、婚姻乃至父子关系,似乎都不再有本质区别。如此一来,原有的法则、制度、教条都面临被打破的局面。基于友谊建立的亲密关系,与列维纳斯的“他人之爱”颇为相近,既非黑格尔式的主奴关系,也并非当今时代那种精心算计的关系,而是承认对方,却不要求对方承认自己。唯有在这样的关系中,人性的圆满才能得以实现。

人无法脱离身体而存在,身体又依存于空间之中。空间对于人而言,绝非仅仅是中性的容纳器皿,它还具有强烈且主动的生产性。空间的改变,不仅会改变人的生活方式,还会重塑人的社会关系。因此,汪民安断言:“如果要改变一个人,就去改变他的空间吧!如果要改变一个民族,就把这个民族所有的房子都拆掉重建吧!”

从倦怠到快乐劳动

汪民安援引了德勒兹对“无器官的身体”和“情动的身体”的区分。“无器官的身体”聚焦于身体内部,而“情动的身体”则关乎身体与身体、身体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汪民安从身体问题切入,历经对人与人、人与空间关系的探讨,进而延伸至人与劳动的关系领域。哲学家韩炳哲把现代社会称之为倦怠社会。他指出,现代人已摆脱福柯所提出的规训社会,获得了独立,人们能够自主做出选择,因而绩效压力源自人自身。然而,汪民安却认为,当下社会并非规训社会,而是控制社会。德勒兹曾给出精妙比喻:规训发生于栅栏式的条纹空间,被规训者如同鼹鼠;控制发生在流动平滑的空间,被控制者恰似滑动的蛇。公司便是控制社会最为典型的场所。在这里,我们看似拥有自由,实则“一个总结性的绩效最终掌控着你”。我们对时间的分配、对空间的运用,均受到公司绩效的管控。

现在年轻人之所以萌生“躺平”的念头,原因在于,在当代社会,劳动从对宏大精神价值的探寻,退化为对个人欲望的满足,沦为单纯挣钱谋生的手段。汪民安认为,若通过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来挣钱,再用金钱满足欲望,这并非自由,而是沦为了欲望的奴隶。如此一来,工作便被视为机械、重复且具有消耗性的劳动。与之相反,只有投身于主动、创造性的劳动,才能体会到劳动所带来的自由与意义,进而收获快乐。这种快乐并非金钱所能给予,而是源于劳动创造本身。正如汪民安所言:“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能够快乐地劳动,在劳动中产生快乐。”不过,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是,如何寻觅和识别这类能带来快乐的工作?这并非易事。对一个正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讲,要在劳动创造中感受快乐,显然不合时宜。可以相信,对于绝大多数从未体验过劳动快乐的人而言,很难分清什么是遵循生命激情去从事喜欢的工作,什么是屈服于本能欲望为了挣钱而工作。

另一个致使年轻人选择“躺平”的因素是,资本剥夺了人类的“不能”。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提出,我们应当保留自己有所不为的能力,然而资本的律令却是“我能”“我必须能”。它驱使人们永不停歇地工作和劳动。汪民安称,“人们在这个意义上也变成了一个劳动机器,一个永动机”,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不断被消耗、磨损,仅存的快乐唯有挣钱,挣更多的钱,依靠声色犬马满足口腹之欲。所以,当这仅有的一点快乐都难以获得时,人难免会陷入倦怠。为了反抗这种消极的工作状态,人们自然选择“躺平”。

按理说,技术的发展理应将人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可汪民安却指出,这依旧难以避免催生新一轮的奴役。回到文章开篇所述,人工智能并不需要理解人类的情感,不仅如此,它还会反过来规训和控制我们的情感。例如,ChatGPT等人工智能会凭借自身的语言模式和表述模式,改变人类的语言系统,使我们依照它的方式工作和生活,最终掌控我们的大脑,让我们沦为奴隶。然而,客观来讲,说人工智能奴役人类,这仍是一种拟人化的修辞,它会掩盖躲在技术背后的另一群人。实际上,让人沦为奴隶的从来都不是技术,而是人自身。所以,面对技术发展所催生的奴役现象,我们无需过度恐慌。

从越轨到生命激情

从身体欲望到亲密关系,从居住空间到家用电器,从劳动关系到艺术收藏,这些论题皆始于个人经验,指向日常生活。然而,我们切不可忽视汪民安稳固且深厚的理论背景。在其著作中,汪民安回顾了走访巴黎学者的经历,探讨了他制作的关于福柯的电影,还详细介绍了法国理论的渊源。由此,我们能够清晰洞察他的思想脉络——所有源自经验的讨论,都是在这一理论背景下展开的。在《什么是法国理论?》一文中,汪民安介绍道,法国理论起始于对萨特主体理论的批判。其中,一条脉络源于索绪尔语言学所引发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另一条脉络则源自尼采、海德格尔的德国哲学,这条脉络影响力更为深远,且更为复杂、隐匿。在后一条脉络中,法国思想家们对主体和理性展开批判,并延续了尼采对生命的思考,为意志和欲望进行辩护。德勒兹从正面激活了权力意志;福柯从反面剖析了本能、非理性、生命的激情在欧洲消逝的原因;巴塔耶认为本能、欲望、激情具有神圣性;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致力于摧毁稳定不变的形而上学幻觉;利奥塔提出了“力比多经济学”……不难发现,他们身上均体现出生命的激情对理性牢笼的反抗。

汪民安指出,法国理论呈现出当代性、介入性、实践性三大特点。法国思想家们的理论从未与实践相脱节,他们打破了学院的围墙,积极介入政治论战和艺术实践。汪民安认为,这些人值得关注,“他们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揭示了我们社会的秘密。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异质性,是对社会规训和控制的反抗与逃逸”。因此,在谈及“怪咖”时,汪民安称,异质性是一种很酷的特质,它具有不妥协、对抗性的属性。他还表示,“今天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体现在越轨者身上,体现在动物身上”。所以,在这个理论谱系中,不见阿波罗的理性之光,唯有狄奥尼索斯的狂欢酒宴。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由个体的不同所传达出的生命意志,看到从黑暗深渊喷薄而出的生命激情,也能看到人在拥抱本能欲望和残缺身体的过程中,实现了生命的完整。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2025-03-17 □阿 唐 1 1 文艺报 content78514.html 1 让思想着陆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