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喜马拉雅》自发表以来,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与好评,百感交集之余,深感不可能完成的完成,迄今都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这首长诗是不是我写的,而完成之后,至今仍在后怕,像淘完了所有的腹笥,生了一场大病,以至于有好长时间不敢写作。一直在恍惚,写也恍惚,完成也恍惚。写作过程中,诸多令人动容的场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2024年1月10号凌晨5时,在我连续三天枯坐、焦虑,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开篇,以至心境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沉闷得挤不出一滴雨似的写不出一句诗来,不承想当我走出庭园,去办公室的刹那,一道霹雳划开寰宇,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苍穹摇撼诗的震怒,心底的巨浪腾空,灵光拔地而起,当头棒喝,咣当一声,从我的心脏破胸而出,几乎来不及捕捉便闪过:“有多少霹雳就有多少惊觉/就有多少骤雨催促的启程/门推开了新中国的黎明/青丝盈满汁液/轰雷般百万誓师的奔赴/像雨脚踏出一座雄赳赳的雨城”的开篇,随即一匹喜马拉雅奔马从天而降,掀起了特提斯古海滔天巨浪,一场我们党经略西藏70多年的光辉史诗拉开了序章。
仅仅是序章,但这么陌生深远的题材,这么雄奇漫长的时空,怎样持续地推进,保持一以贯之的气息感,让长诗始终在高位运转拥有酣畅淋漓、元气充沛的品质?这是必须要驾驭的视野,但只有宏大视野,没有万花筒般变幻奇诡的乐章,没有深入骨髓的群山般人物命运交响,没有闪耀在其中的一颗颗雨滴的脉动与挣扎,纵使最排场的出场也将是漫漶不清,湖沼不分,难以江河直下、伏脉千里。
一
长诗写作是对个人命运的反思与拷问,是对个人生命经历的回顾与行动,是对个人身力心力的全方位历练与考验,是对个人沉淀与情怀的丈量与喷薄。在一天天的磨难与混沌中,在与十八军战士的双向奔赴中,我似乎找到血脉与心跳的道路,千千万万援藏干部,从家乡出发,一路向西向上向光的薪火之旅不正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代发出的吼声吗,虽说时代不同了,但渺小生命的家国情怀世纪浩歌难道不是同出一辙吗?为国家赴难理想泣血的你,不正是刚刚新婚即生离死别的我,不正是以一己之躯向英雄献祭,赓续伟大爱国主义精神根脉吗?诗必须是建立在个体生命之上的共情美学,还原人类共有的命运与泪花。
尘埃望向天堂,雨滴漫漶湖沼,于是,随着写作的深入,路越走越高,越行越远,我与先烈们的关系也越走越近越亲,以至血浓于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来了,从你到我,从我到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从那时起,我一睹了喜马拉雅之上还是喜马拉雅,触摸到这首长诗共鸣的内生基因与肌理脉络,找到了喜马拉雅的诗歌钥匙,找到了搭建梦幻舞台的空中天梯。当我继续攀登,我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我留在喜马拉雅里的那些脚印,是个体生命向辽阔世界的致敬,这首诗,是继《西藏书》《山海间》之后的一次跨域,是英雄赞歌,是为一个伟大的时代献出的男高音。
关节打通了,诗路开窍了,信心也爆棚了。但我每天告诫自己,一天不超过30行,必须以沉实的脚步推进,不能写得太快、太水,力求每句话都有沉实的内容支撑,句与句之间必须有内在逻辑。天梯在高空运转,只有铺设好铁轨才能一步一步地登顶天庭,哪一步跳脱了,便会跌入深渊。每天凌晨5点到中午13点8个小时写作,下午开会,处理些文件,一到晚上,便兴奋不已,根本无法入睡。为了让诗神在一早便积聚洪荒之力,晚上我必须以酒买醉,让不断高亢的神经暂时松弛下来,以获得蓄能般的持续倾泻的源流。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这是我身临其境的沦陷。为了这首长诗,有时一片茫然,必须等到哭泣到来才能挤出一滴眼泪,无数次,还原时代,还原血泪,还原细节,还原呼吸,让那些过往的历史真实与时间的硝烟在我身上再碾压一次,直到在冰封的骨节复活,直到每一句诗歌都从痛苦的心灵中诞生希望的花朵,直到苦难的真实,也让情感具有真实的力量,写着写着,在诗歌中诞生了诗歌,却忘了在写诗。
二
从江南出发,在雪线上丈量理想的游子,13年的西藏之旅,深感走出去才有视野格局、诗和远方,走出去方知使命担当,深感伟大的疆域对我的浸润,深感人类需要高原,诗歌需要高峰,靠语言星粒取火的人,诗歌若要来一次飞升,必须无条件地领受大荒大野的洗礼,在文学和地理这两座珠峰间飞架语言的长虹,以喜马拉雅巨龙的高标腾驾我的心灵图谱。
无数次驻足、仰望——青藏高原,千山之宗,万水之源,高天厚土,雄风浩荡,不仅保留着地壳运动、古海隆起时宇宙的辉煌,慷慨无私拥抱每一位万里朝圣的跋涉者,更孕育了中国诗歌古意苍茫,清澈深远的万千气象。在天人合一、万有相通的中华文化中,青藏高原,这片庄严神秘静穆的土地完美象征着高原高峰的精神版图。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坐标,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更是每一颗艺术良心仰望的精神高地。在这里,时间封冻,伟大的自然亘古不老;在这里,空间纵深,远古的呼唤历久弥新;在这里,天空可以在我们脚下;在这里,石头曾经高高飞翔;在这里,一棵树也会有人为它喊疼;在这里,每一朵雪花都有它的语言;在这里,所有的生灵神祇一样宁静;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自然性唤起人性,以人性注入诗性,以诗性感召神性”向我们生动演示了诗歌的发生原理,以奇逸瑰丽的物象和拨云见日的创造力洞察世事,触及灵魂,呼唤我们行动起来,开启壮丽的实践。
13年的高原积淀,与诗歌同行,深感伟大的时代对我的洗礼,深感西藏的沧桑巨变是一批批诚实的劳动者,用脚步丈量用沙土沐浴的有体温有重量的大地诗歌。唐诗宋词这样的“高峰”是一群伟大诗人前赴后继,向我们展示了唐宋时代火热的实践以及他们在那个时代创造的最高境界。“高原”“高峰”不仅关乎每个诗人,还关乎当时诗人在时代中整体的生存姿态和精神样貌。诗无止境,珠峰在成长,诗人也在成长,诗歌“高峰”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标高,是生成的,创造的,诞生在你追我赶、波澜壮阔时代风云中,需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担当。
三
我站在这“世界屋脊”的国土、矗立在珠峰新高度的地标上,深感古老而灿烂、奇谲的西藏传统文化对我的滋养;深感《山海经》所描述的奇幻篇章和创世纪的全部悲壮在世界屋脊的高地上都找到了原初的回声和承载的母体;深感好风凭借力,诗酒趁年华,在日复一日对《离骚》《天问》的浸染中,找到了诗歌如何写得呼天喊地、纵情动情的精神原力,以及中国长诗源头获得了复活新生的魅力。我无限膜拜的屈原啊,成了我不二的精神始祖,他那一口气从洪荒吞吐大海、吹山沉海的长啸,那让每一个词语化身灿烂星河的悲悯,如云中白电一样的震颤,不正是壮丽河山的博大抒情,是“魂魄毅兮为鬼雄”的壮怀激烈,这种精神所承载的浩然正气,如高原雄风,震古烁今,推涌滚滚大江,直达星辰大海。
不仅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理想奔赴之旅,为民生秉命践行之旅,不正是我们的援藏之旅,朝着太阳奔赴,将青春与热血化为邓林,功竟在身后的夸父之旅。
所以整部长诗的写作,正是在屈大夫“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的引领下完成的。正是屈大夫那裁云缝雾的想象,云鹏雾马的兴象,高远浩荡的格调,奇逸瑰丽的意境,悒郁怆怏的情愫无日不在我脑海奔突,然后撞击生成词语的佳酿,让《喜马拉雅》在神话里复活地理,在地理里再造神话。在这世界屋脊的舞台上,以大高原为背景,宇宙视野、苍生情怀、历史担当皆在我的胸壑之中,一切不曾远去,一切皆在眼前。如果没有这些文化“大餐”的滋补,根本不可能完成这首诗,也无法想象这首诗会成为什么样的诗。
四
最后,我还想表达的是,没有家人的支持,断没有这首长诗。一个人援藏,一家人援藏,我被藏北牧民称为“建幼儿园的牦牛”,就是妻子徐颖蕾一人照看儿女,在我连续两次申请延长援藏,决心把幼儿园建到牧民家门口之时,她一边抚摸着当年尚在襁褓里只有5个月,现在与我在西藏的年轮一样大的儿子陈在今,一边整理着刚上初中女儿陈一天的书包,含着眼泪,深情笑着说:“你放心,我们的孩子我照顾好,牧区的孩子一样需要你的照顾。”从此,便是白云上的牵挂,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的内心表白,便是故乡之上建设的世界屋脊的高天大厦,一首首展现藏地自然历史、人文风情的诗篇,乃至这首喜马拉雅之上还是喜马拉雅,吟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云间笑语。
当我走在绝域苍茫的小径,走进月亮孤悬的胜境,走到了生命和记忆的高处,突然觉得我的一生都在后退,从杭州出发,逆大江而行,跨域山海,退至村一样大的县城那曲申扎县,退至横断山脉深处一个树叶那么大的叶巴村,乃至无路可退,退至草屑、泥水、尘埃,并从这里出发,扛起飘扬的旗帜,秉持先辈的律令,从冰冻的热土积聚我们薪火的赓续。
大自然亿万年沉默,期待着我们诗歌古海的再一次崛起,让我们讴歌这生生不息的浩瀚,万物生长,自由自在;巍巍雪山,让我们用意象照亮更多的人;烟波江上,让我们用意境温暖人类的精神家园;雄关漫道,让我们接续千年盛唐那璀璨的星光;以梦为马,“让梦想照进现实,让行动成就未来”;珠峰旗云,“海拔高,境界更高”,让我们用境界改变世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