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智滔
在出版工作里,好书的诞生总带着几分机缘的暖意。或许是编辑翻山越岭寻来的星火,又或是故事自己推门而入的相遇。在反复打磨的晨昏里,文字与真心慢慢交融。当墨痕渗入纸页的纹路,才懂得每部好书的生命,都是编辑与作品互相点燃的光——你磨去我的生涩,历练我的本领;我补足你的遗憾,实现你的夙愿。我相信与好书因缘际会,但更求无怨无悔地付出。为了这缘分,不仅要有追光的眼睛,也要有能接住光的掌心。《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先谈谈我是如何首次邂逅这套书稿的。我进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工作的第二年,和第五编辑部的张韫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一次,我见她捧着一摞半米多高、发黄的线装手稿回到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办公桌一个干净的角落。她说这是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俞剑华先生50年前的画论手稿,俞先生是中国画理论界的泰斗。我一个新编辑第一次看到这样古旧的书稿,小心翼翼地翻阅了几页,发黄的纸张因年久发脆而略掉粉渣。稿纸上一排排黑色清秀的蝇头小字,被笃定地写在格子里,字体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我不敢再触碰,唯恐损坏书稿。那一刻,我心中既充满好奇,又充满了羡慕,暗自思忖:何时我也能有幸接触如此珍贵的书稿,结识如此知名的作者呢?一晃5年过去了。当我第二次再遇到这套书稿时,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魏申申老师离职前夕,她突然找到我,说手上还有一套极具价值的画论手稿尚未出版,难度颇大,有人推荐你是中国画专业的,最适合接手这本书稿。我一了解,原来正是《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在我战战兢兢、欣然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嘱托时,冥冥之中感觉到,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拿到书稿,查阅进度,我开始从头深入了解书稿。《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是俞剑华著述中最为完备的古代画论体系著作,出版之路可谓历经沧桑之变,时至今日成为珍贵遗著,却未曾以全貌面世。这部书稿在20世纪30年代就完成初稿,然时因抗战而内迁,遂被搁置。抗战胜利后,俞剑华返沪,继续对书稿增补辑录。1949年后,俞先生在全部书稿基础上又重新整理,亲笔誊写,共分为12编,分别装订成册,初拟名为《历代中国画论集成》,但因时局变化,加之书稿庞杂等原因,出版计划被迫辍止。1953年,俞剑华先生携书稿赴首都北京,请叶恭绰、王朝闻、蔡若虹、王逊诸先生审阅并提出修正意见,按照专家意见将清代画论删去两册约20多万字;1955年又因内容繁多,检索不便,遂将整部书稿节录,并以类编的形式出版,定名为《中国画论类编》。该书一出,颇受关注,之后又多次再版重印,被学界誉为“影响了半个世纪中国画家成长的经典著述”。俞剑华先生生前谈到这部书稿时,极为遗憾地说:“此书上至孔子下至清末,把历代所有讲画品、画理、画法、画诀、画诗、画评、画鉴等论画的书,尽可能搜集起来,加以系统的整理,考其时代,订其真伪,评其优劣,详其源流。……可惜字数太多,无法出版,难以公之同好,殊为遗憾。”全书在宏观上以时代为“经”,微观上以内容为“纬”,详尽地辑录了从先秦至清代有关画学原理方法的论述。这本手稿内容庞杂,繁简体混杂,并在40多年中几经作者修改、增补,里面还夹杂和粘贴着不少的修订纸条。所以在句读、辨识、校雠、繁转简的录入等方面费时耗力,难度很大,据我了解,此手稿已辗转于三个编辑之手,推进非常困难,如今又转到我这里,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挑战。万事开头难,面对复杂的12编册手稿,我决定首先通览每一册内容特点,找到编辑的突破口和着手点,步步为营,再分册攻坚。只要第一册书出版了,就可有效推进后面几本的出版进度。
首先,统一编辑体例是统领之举。在保持原稿基本面貌的同时,对于全书的校雠、引录、标注等内容进行了格式统一,俞先生在著录版本书名时经常缩写,这就造成同一本书前后名称不同,我们也逐一辨析,统一为全称,为后期校对时查阅资料有章可循提供了方便。
其次,出版这套书的工作量庞大,而且涉及古代理论、古籍整理等专业领域,要想攻坚克难,光靠自己的力量和一腔热血可不行。所以,组建专家编校组是重中之重。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周积寅先生是俞剑华先生的关门弟子,这套书就是在他和俞老的女儿俞孟玲女士的支持下交付我社出版的。但周先生退休后健康状况一直欠佳,已无力承担繁重的出版事务,遂将此书稿的出版之事委托给他的弟子冯超先生。冯老师为人谦虚,博闻强记,家中藏书众多。我和他共同商议如何组织南艺相关师生作为编校后备力量,如何有序高效地开展专业校对。冯老师秉承师志,充满热情,不求功名和利益,一心为传承优秀传统文化而不遗余力。这种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也成为编校团队的信仰。当时南京艺术学院的张媛同学,是除冯老师之外为这套书的校对付出最多的研究生。大家都怀揣着一份责任和担当,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地坚韧付出,才使《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全10册,在5年内高效而有序地出版。
在出版过程中,我第一次尝试申报了“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资助项目”,成为这套图书出版的重要支撑和经济后盾,也成为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申请古籍资助成功的首例。与此同时,社里还安排我参加了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编辑培训班,弥补了我古籍出版编辑经验和知识结构不足的问题。
《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在古籍整理出版上,既遵循古籍编校方法的共性,也恰当体现了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物的个性和特色。首先,这部书在设计上就非常讲究留空,这个“空”很似中国绘画中的计白当黑,给版面留下很多透气的地方,也给读者留下很多思考与笔录的空白。其次,为了呼应古代画论中提到的代表画家画作,也为了更好地以图释文,对应阐释画论提到的相关理论术语和观点,我们配了千余幅高清黑白图版,丰富的插图使这部皇皇巨著在阅读、查阅、研究等方面,不仅具有学术分量,还呈现了独特的艺术价值。
算下来,《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在我社历时十年,批阅五载,终于披荆斩棘,破浪成典。这背后饱含了很多领导、师长的大力支持和前仆后继的编校人的辛勤付出。当最后一页墨香凝定,我们看见的不只是十二编画论的巍巍成册,更是无数双手在时光长河里接力的涟漪——从编辑案头数遍的朱批到校对笔下纤毫的推敲,从设计师笔尖流淌的东方气韵到印刷机轮转间绽放的文明之光。每一枚铅字都是对先贤的致意,每一帧插图皆为与古人的对话。这部承载千年文脉的巨典,是灯火阑珊处的孜孜以求,是青灯黄卷中的薪火相传。此刻回望,俞剑华先生伏案的背影已化作典籍中的星辰,而这部穿越时空的丹青长卷,正以当代匠心的温度,将华夏美学的星河铺展在天地之间,让五千年笔墨精神,永续流淌。
(作者系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编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