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筱宇轻轻浅浅地踩着油门,她很小心。前一天晚上父亲把车加满了油,拍了拍她的肩,告诉她,你开车也有两年了,但还是第一次上高速,切勿大意,一定小心。她点点头。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出发了,一路朝北,在发动车子的瞬间,心脏怦怦跳了两下,胸膛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感受。早晨太阳还很温和,像一颗金色的玻璃球,折射着透亮的光,并将天空映照成一种接近透明的青蓝色。北风仍在呼啸,但春天无法阻挡,轻盈的绿色同北风一齐散落在成千上万扭动的树梢上。飘飞的杨絮带来奇妙的律动,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隐约勾勒出风的形状。车子继续向北方飞驰,失速感让她感到轻松,有一秒钟,她幻想着自己也飞在半空中。但她还是谨慎地控制着速度,双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目光在车内车外三个后视镜间来回移动,避免发生真正的危险(这种下意识的胆怯让她感到气馁)。镜中是青绿色的麦田,上面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然后她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稍稍流连,脸颊很红,淡淡的雀斑泛着褐色,还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有点无神。从小到大,这张脸好像没什么变化。她想到某年夏天,她在乡下老家玩,被晒得黢黑,爷爷领她在麦地里搓麦子吃,当时一阵风吹来,手里的麦穗哗啦啦地向天空中飞去。她只能记住这么一个场景。
车子继续向北,后备箱载着纸钱、贡品,她隐约还能闻到苹果的香气。太阳向上慢慢爬动,镜中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面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北风又起,翻滚的麦浪构成一望无际的海洋。还是一年夏天,她第一次见到海,在此之前她只见过一条黄色的河流,声势浩大地向初升太阳的方向流去,爷爷说它会继续跋涉,最终流入大海。那么大海也是黄色的吗?她问道。大海是蓝色的,爷爷温和地说。不久之后她和妈妈去北京旅游,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了“海”,“海边”人来人往,草长莺飞,不远处还有一座白色的塔。海面平静又波光粼粼,上面镀着一层金色。妈妈还带她坐了小鸭子船,船划着划着,她把手放进海水里,捧起一点点洒在脸上,水珠冰冰凉凉的,夏日的暑热一扫而光。即便很多年过去,那片海在她的记忆里依旧闪闪发亮。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北海”不是真正的海,是内陆的湖泊。真正的海更加辽阔甚至凶猛。
她忽然间有种醉氧的感觉,恍惚间她看到一只鹿,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轻轻一跃,消失在平原的深处。她想起昨晚那件事。露露打来电话,问她,你真的不去面试吗?多好的机会。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北京吗?车速稍稍提升,金色的海洋在镜中逐渐远去,一大片油菜花开得灿烂,她心跳得很厉害。她想,露露一直是勇敢的,她拥有充满激情和无限可能的人生。然后她听到自己对露露说,可我这边单位已经录取了,爸妈都满意,我也挺满意的。她打开车窗,任由风拍打在自己的脸上,她甚至听到了轮胎啃噬沥青发出的心碎声响。额前的头发被高高地吹起,额头的一层薄汗很快消散。她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感到十分滑稽,她的背依旧挺得直直的。
她有些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胆怯。明明和露露有了约定,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还是听从了母亲以及志愿填报机构的建议,留在本省唯一的211大学。四年之中她不断告诉自己,你的选择是对的,去北京你上不了重点本科,也念不到一个好专业。考研时她惧怕失败,再一次折衷妥协,听从导师的建议,选择报考本校而放弃北京的学校。昨晚放下电话她心如擂鼓,不知不觉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她和露露都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在田野上玩捉迷藏,当她终于找到露露的时候,露露突然变成了一只鹿,嘴里叼着一颗苹果,朝着北方的树林深处跑去。她在后面拼命地追,不断朝它喊,露露,露露,你要去哪里?但鹿一直没有回头,她跑了很久,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她的皮肤,汗水打湿她的裙子,也让她穿着凉鞋的脚不断打滑。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徒劳地看着白鹿越来越远,然后消失无踪。半夜她从睡梦中惊醒,还能感受到脚底那股黏腻的感觉。她回过神来,风中的杨絮已经不见踪影,她发现自己早已开离了城郊,开离那片杨树林很远了。
眼前的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了,再往前,就会出现一个岔路口,向右拐通向老家,还有爷爷的墓地。一直向北,向北,就会抵达北京。突然间她觉得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镜中重新出现了成片的树林,很多片绿色从树杈逐渐攀上树梢,她从风中闻到了叶子甚至苹果的气息。那股味道逐渐填满她的内心,勾勒出一个关于未来的朦胧又甜蜜的印象。她想起父亲昨晚的话,“清明节这两天我都加班,你明天自己开车去祭拜一下爷爷,向他许许愿,让他保佑你未来顺顺利利的”。她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到另一件事情上,或许还是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有天爷爷对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是一场雨后,他们在松软又有些潮湿的土地上走了好久,汗顺着脖子滴在泥土里。后来她不愿意走了,踢踏着脚上的凉鞋,爷爷就把她抱起来走。最终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苹果园。
指示牌越来越近了,再向前方五百公里就是北京。到了分岔路口,她没有犹豫地向右边拐去,那条通向北方的路在后视镜里彻底消失,有些疯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向前开,向前开,走过国道、县道、乡道,并逐渐减速,后视镜里是黄褐色夹杂着青绿色的大地,她知道自己在通往平原的内部。她心里想,爷爷,你得等我一下,我稍晚一点再去看你。
汽车荡起一阵阵尘土,青葱的麦田紧紧贴在她的两侧。她四处张望,凭着直觉寻找。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苹果树,她想。记忆变得模糊,她只记得挂在上面的果子有些红彤彤的,有些还是黄绿色小小一颗。爷爷把她抱起来,她好奇地摘下来一颗,用手擦擦,情不自禁地往嘴里送。她龇牙咧嘴地啃着,因为正在换牙,两颗门牙才刚长出细细的一条。爷爷赶忙说,小心些,莫把牙磕歪。其实那苹果没有看起来好吃,有点酸,但她从此以后却爱上了苹果的味道。昨晚在和露露通话时,这件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脑海。
心脏在胸中狂跳。她告诉露露,明天我回老家上坟,那边有一个苹果园,我在很小的时候去过。如果我能找到它,我就去面试。
最终她来到爷爷的坟前,正午时分,她在土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影子。她跑遍了整个乡村,包括周围很远的地方,没有见到哪怕一棵苹果树。问了很多村民,也没人听说这里有或曾经有过苹果园。她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否来自自己的想象和虚构。
但她并不感到失望。她很仔细地在土地上画了一个圈,留了一个小口,在圈内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开始烧纸、磕头。火焰很高很旺,纸钱的边缘泛起波纹,然后逐渐变得透明,变成一团黑灰。溢出的纸屑向天空中飞起,飘到坟旁边的树上。那是一棵小树,前年栽下的,已经长得高高,大有枝繁叶茂之势。然后她掏出贡品,油条、烧鸡、馒头……
还有苹果。
她把苹果小心翼翼又恭恭敬敬地摆在爷爷的坟还有那棵树面前,如同对待绝世无双的珍宝。她还给自己留下了一颗。
她开始吃苹果。像小时候那样毫不顾及形象、嘎吱嘎吱地啃,然后她笑了起来,畅快的笑声回荡在清新又自在的空气里,和整个自然——土地、树木、鸟儿发出的声音构成奇妙的和声。她想起今天早晨,临出门前,她福至心灵地回到餐桌前,将那些可爱的、圆滚滚的苹果一颗一颗装进背包。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正被一种强大的、前所未有的勇气填满。
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来自人的决心。
“我找到了那个苹果园,正在吃摘下的苹果。”她拨通了露露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