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承纬
重庆市南川区要收集、整理李继华先生的书画遗作,辑册出版。主持这一工作的南川区政协原副主席韦明齐邀我为画册作序。我想,这兴许是因为我致力于抗战美术历史研究,曾经参与策划并担任两次相关艺术活动的学术主持,而李继华先生的艺术人生与我所做的研究以及这两次活动有关。
第一次活动是2012年4月,西南大学与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和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举办的“张书旂中国画艺术及其传承作品展暨国际学术研讨会”。20世纪30年代中期,张书旂任教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时就以其在中国花鸟画领域着力“中西融合”的开拓性创造,引起业内外关注并蜚声画坛。抗战全面爆发后,张书旂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落脚沙坪坝。一方面教书育人,另一方面积极投身大后方抗日救亡文化活动。特别是在1940年底创作了巨幅中国画《百鸽图》赠送给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为争取美国社会各界和广大民众对中国抗战事业的同情和支持,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
第二次活动是2018年11月,由中共重庆市渝北区委宣传部、四川美术学院、西南大学美术学院共同主办的“艺为人生·弦歌不辍——抗战时期中央大学中国画艺术及传承”展览暨学术研讨会。这次活动立足于对抗战时期中央大学在重庆的历史研究。作为学术主持,对于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发展史上有举足轻重地位、影响不可小觑的原中央大学美术教育历史的回眸,我以为,举办上述两次活动的目的除了研究历史、追忆故人之外,另一层意义,也是学界更在意的“传承”。即是说,立足当下、追根溯源,梳理文脉、传承传统,推动当代中国画艺术的发展。
遗憾的是,这两次活动,李继华的艺术都没有参加。因为活动组织者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他是原中央大学这所曾几何时被誉为“亚洲第一大学”艺术系的最后两届学生中的一员。
2024年3月9日,我与几位同道应邀到重庆南川区金佛山书画院观摩。其间,画院主事人韦明齐特地邀约了当地的几位艺术收藏者,向我们出示了他们收藏的李继华先生的多件书画作品。一件件未经装裱,有些皱褶、陈旧,乃至发黄的画卷徐徐展开,倏然间,一种对原本不该却还是忽略了的故人的歉意油然而生。于是,我认真阅读了李继华的履历。
李继华,1921年出生于南川县三泉乡一户尚属殷实的农家,7岁启蒙于乡间一所私塾学堂,后辗转求学、念书,一直到20岁出头自重庆市酉阳民族师范学校毕业。此后几年间,他在乡县的几所小学校教书。由此来看,他的青少年时代均是在散发着书香墨味的黉门中度过。他天资聪颖,喜爱文学与美术,加之勤奋好学,读书时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我想,有着童子功般的中国文化历练,无疑为他后来致力于中国传统书画研习打下了坚实的功底。
从李继华的履历年表上来看,1945年至1949年间,他求学于中央大学艺术系。这就是说,他是在抗战胜利前夕在重庆考入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抗战胜利后,随中央大学回迁南京后完成了学业。从一张拍摄于1948年暑期、中央大学艺术系国画组学生与张书旂先生伉俪合影的历史照片来看,这是张书旂1947年自美国返回中国执教两年后再度赴美前留下的历史影像。照片上,除张书旂和新婚妻子海伦以外,国画组全体同学共计9人,李继华在其中。可见,1947至1948年的两年间,李继华得到了张书旂的直接教诲和影响。如此说来,他算是梁白云、苏葆桢、何方华、岑学恭、杨鸿坤、谭学楷等一干曾在抗战时期求学于中央大学艺术系的学生的师弟了。新中国成立后,以上诸位均就职于成渝两地的高校、画院等文化单位,后来都成为两地中国画界颇有影响的领军人。然而,比起学长们来说,李继华的人生境遇和过往就相差许多了。
李继华曾两度返回老家务农,前后长达18年之久。1978年,他才返回校园再执教鞭。其后,伴随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他的境况日渐好转,重操艺事,笔耕不辍。2001年,李继华病逝于重庆市南川师范学校,终年81岁。
李继华生前留下了大量书画作品,其中多是1978年以后的创作。从他艺术生涯后20多年间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求索艺术的执着,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对人生和现实生活的炽热情感。
如果说,得张书旂、黄君璧、陈之佛、傅抱石等一代宗师的教诲,梁白云、苏葆桢、何方华、岑学恭、谭学楷等人在传承和发展近现代写意花鸟画、山水画方面成就斐然,在川渝地区影响很大,声誉卓著,对西南大学、四川美院等高校的艺术教育建树丰厚;那么,作为他们的学弟,李继华在诸多方面则不能与其比肩了。偏安一隅,固守家园,除了年轻时求学以外,李继华的大半生都没有离开过农村,甚至没有走出县城。生于斯,长于斯,无论其身处逆境或顺境,南川美丽丰饶的土地,由金佛而得名的一脉大山,以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于这方热土的父老乡亲,让他不舍。清贫而简淡的生活、淳朴却温馨的乡情,成为他心灵的家园。
我们看见,数十年来,李继华求索中国书画艺术,初心不改、矢志不渝。教书育人之暇,他用那枯瘦的画笔描绘家乡的一草一木,书写乡间生活给予他的点滴欢愉和眷恋。他喜爱牡丹、菊花寓意的美好与吉祥,欣赏兰草、塘荷象征的清新与高洁。然而,他却把更多的心思和期许寄托于笔下的墨竹,新竹、修竹、风竹、雨竹……在各种竹景、竹情的描绘中,不施色、无弄姿,任凭水墨交融,放手线条捭阖。正是在这样的交融与捭阖之间,我看见李继华的画风与其昔日老师和学长们的艺术渐行渐远。小写意中显露出文人的风骨,主观性的书写越来越多地替代了客观性的描绘。以执着于竹的品性和表现为标志,李继华的绘画逐渐显露出了属于他自己的风貌。他的一些书法作品也愈发多地表现出其发自内心深处的向往与诉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其晚年的艺术透发出一种自由、舒展、随性、轻松的美意。
在作别南川返回主城的路上,我收到韦明齐发来的几条微信,文字不短。细细阅读,是关于李继华人生经历的回顾,以及韦明齐等人跟随李继华习画的点滴往事。字里行间充满怀念之情、敬仰之意。李继华的人生以及他留给世人的艺术让我琢磨、引我思考。我忽然想到,如果李继华自中央大学毕业后回到重庆,在城里就职某个高校、画院或文化单位,他的艺术人生可能也与其学长们差不多吧。那兴许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如今,李继华先生作古已经25个年头了。有幸,看他的绘画、读他的人生,弦歌不辍,故人犹在。记下以上文字,且为纪念。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重庆现当代美术研究所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