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民族文艺

峡峪河的白梅

□少 一(土家族)

入冬以后,我一直在等——等峡峪河蜡梅开花的日子。冬天早就到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还等什么呢?我忍不住给村支书老盛打电话:“峡峪河的梅花开了吗?”盛支书是个阔嗓门,说话像打锣:“快了,小寒过后梅花就会开,那时候我自然邀请你,急什么?”

峡峪河的源头在武陵山脉深处,头枕着“湖南屋脊”壶瓶山,河水沿途汇聚,以它神奇的伟力撞开山门,最终汇入长江支流澧水,在河谷两岸孕育出江南最大的野生蜡梅群。这里的蜡梅只开白花,当地人叫白梅。千百年来,它不与百花争艳,不以万绿取宠,静静地藏匿于高山峡谷之间,只待每年霜雪降临,漫山遍野竞相绽放,如皑皑白雪般纯净,香了一条河,白了两岸山,在万物萧瑟的寒冬里点染着高山秀色,真个是“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啊!想不到家乡石门还深藏着这等高洁的花,我的魂早已让它勾去了。

2025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天气陡然晴好。老盛向我发出邀请:“上山来吧,梅在等你。”

离开省道,小车拐进一条乡间水泥路开始爬山,车头昂起来,触目是一片明净的湛蓝,仿佛要朝天上开去,车到公路尽头,目的地也到了。老盛早早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公路边的三间小平房是他的家。放眼四望,村子里的民居都修成了小洋楼,飞檐翘角,立着罗马柱,显得阔气大方,唯独老盛的房子看上去“鸡立鹤群”,不大协调。小平房旁边是老盛精心培植的梅园,面积不大,约两分地,周边用水泥砖圈起来。园内植梅树数株,花儿开得奔放,正应了“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诗景。有调皮的梅枝从砖墙缝隙里钻出来,举一把白花在寒风中乱颤,招惹着前来赏花的我们。我感觉经过梅园陪衬,主人家的小平房倒显出几分别致的气质和高雅来,半点不逊于那些小洋楼。

老盛站在园子里,随手攀过一根梅枝,给我们介绍梅花。峡峪河的白梅花期长,可开到一百二十多天。你瞧,梅枝上一层花正开得灼灼,另一层花蕾早已悄悄爬满枝头,只待先前的花朵凋零,它们就相继盛开。整个冬天,峡峪河的梅花就这样前赴后继花谢花开,一轮撵着一轮常开不败。满是白花的枝条上也不着一星绿色,这里的白梅是花开不见叶,散叶不开花呢。它以自己的孤傲拒绝绿叶的陪衬,也打破了昙花一现的魔咒。而且,所有的花朵都面朝下开。它是不能承接来自天宇的凛冽?还是不愿以那种昂首挺立的桀骜示人?我捧起梅花细细观赏,急于找到答案。喇叭形的朵儿全是倒挂金钟,它分内外三层,最外面是白色的花瓣,状如狗牙,洁白如玉,当地人干脆称它“狗牙梅”,中间是一层嫩红的雄蕊,花的中心则是柱状的雌蕊,颜色浅于花瓣和雄蕊,非黄非红的那种粉白。雌雄同体的白梅喜寒,只在极冷天气里才喷出足够的馨香供人品赏。听着老盛的讲解,我倏然明白,白梅倒立枝头,低调地俯瞰大地,是怀着深深的虔诚与感恩啊。我走近嗅嗅,果然有股异香扑鼻而来,直沁到心里去。那种香气不似桂花的芬芳,也没有兰花的清冽,去掉了茉莉的静雅,也淡化掉玫瑰的浓郁,它以特有的醇厚馥郁一花独放,饱人眼福的同时,也香艳了峡峪河的霜天。

从沉醉里抬起头来,园子里那棵开着黄、白两色花朵的梅树牵绊住我的目光。峡峪河不都是白梅吗?老盛告诉我,黄梅是他前年从浙江引进的,嫁接于本地蜡梅树上,便有了这一树两花的奇观。现在,远道而来的黄梅经由老盛的匠心和巧手,已在村子里安家,大有喧宾夺主的势头。看惯了白梅的村民争相把老盛奉为座上宾,请他帮忙嫁接黄梅,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梅花使者”。

老盛这位土家族汉子参加过越战,在老山前线蹲过猫耳洞,退伍回乡后先当了八年民办老师,后被村民推举为村干部,一干就是二十年,硬是带领村民把一个水、电、路都不通的“三无”村带上了致富路。他十年不拿工资,无私的付出换来了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和全县“十佳”党支部书记的荣誉,然后急流勇退,把担子交给年轻人,自己到城里带孙子陪读去了。站在梅树间的老盛给我们讲述他与梅花的故事,他兴致勃勃,满面春风,手摇树枝,洁白的花瓣落了满身。花照人,人似花。他讲述梅花,又何尝不是在讲述自己?听着看着,我神思飞扬,眼里浮出幻觉:老盛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梅树。

在村子里随便走,暖融融的冬日里,到处都能看到屋门口的水泥地坪上围坐着三三两两的村民。他们或打扑克,或闲聊,旁边是放寒假的孩子们在追赶嬉闹。听说我们是从城里专门上山赏梅,人们放下手中的牌,热情指点,有人干脆主动带路,领我们参观他家的梅园。他们一点儿也不吝啬,就正如土家族人家里来了贵客,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一样。据老盛介绍,早些年,这里的人是不把白梅当回事的,到了冬天就把山上的梅树砍回家当柴火烧。后来,有商业头脑的村民将梅树挖回来集中栽培,修枝成型,然后一次性卖出去,净赚了十多万元。于是,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梅园,待到冬天花开,纷纷拍照或录视频发到网上,吸引外地客商。山里人没想到,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的野花竟能变成票子。很快,这种破坏性行为被明令禁止,峡峪河的野生白梅群被保护起来。峡峪河人对此理解与支持,梅花让他们的生活里多出了一种人生况味,他们再也不贪图蝇头小利而移植那些野生的白梅,他们深知,要好好保护它们,把那些千百年来土生土长的白梅留在家乡的土地上,染香他们的日子,也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前来赏花。

在一片不大的梅园里,我看到了几个身穿校服的人坐在地上写写画画。他们是一群山里孩子,放假后趁着梅花盛开坐地写生,神情专注,让人不忍打扰。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过去瞄了一眼,只见他们的画板上一棵棵梅树、一朵朵梅花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他们的心灵让梅花浸染,清澈的眸子里闪亮着皎洁的花影。我一时恍惚,不知到底是人在画梅,还是梅在画人。

赏花途中,我发现路旁每座坟茔前都栽种着几棵梅树,在峡峪河,这种配坟方式已然成为一种乡俗。我就想,埋葬在峡峪河地底下的先人们真是有福啊,即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有圣洁的花魂相伴。

从大大小小的梅园里转一圈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游兴未尽,我们不得不告别峡峪河的梅花。下山途中,我感觉被什么东西熏染,脑袋里闷乎乎的,以为晕车。扭头回看,朋友在车里后座上放了几枝开得正喷的白梅。我闭上眼睛,在汽车的摇晃里飘飘欲仙,这回是真的醉了。

2025-05-14 □少 一(土家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9242.html 1 峡峪河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