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和艺君聊起,有些行旅中的情绪是会滞后发生效应的。就像如今的我,身处冷清的东马小城,想起的却是钦州的喧闹与光影——比如那四个嵌满黄色灯泡、写着“八号公馆”的八角形木板。或者该让镜头再倒带多一点,即能看见我们一行人在向晚时分,轻轻跨过门槛,走进窄门,发现建福堂院落里别有洞天时的惊异神情。或者是太阳落下以前,我们言笑晏晏,走在未被商业气息沾染的钦州老街……
我常常想象人的记忆就像一间很大很大的房间,一段经历占据一面墙。那些零零碎碎的出游画面,终将拼凑成为一面马赛克风格的艺术品,局部破碎而整体完整。
而这一次的中国行,是以钦州的朗诵表演作为情绪转折点的。刚刚抵达广西时,我认识的人不多,所以话很少。在迷蒙的晨雨中苏醒,空气与心情一样湿湿的,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有强降雨。出行遇雨,只好自叹倒霉。同一个下午,中国青年诗人吕周杭却像一阵暖风吹入“人家餐厅”(我知道诗人可能对这个陈套比喻万般嫌弃,但那确实是当时的直观感受)。周杭为人真诚、有活力,是修捷口中那种“最纯”的诗人,前一天刚完成硕士论文答辩,连夜匆匆南下参与进我们的行程。我在他身上,看见很久以前,那个愿意为文学跋山涉水的自己。
后来在聚会中聊起,我们大概是因为性格与气质相似才会走近彼此。这类随机的偶发事件,可能用佛家所谓的“因缘”来解释更为通透。随后发生的一切也都是那么巧。“收获友谊,重遇青春”这类只有青葱岁月才敢写的短语,再度回归我的笔头与日记。
当时只道寻常,时间悄然推进,我们不知道哪些回忆会在日后反复重播,哪些又会无从记起。如今回想那一天在酒店房间的彩排时光,闪现最多的却是开向白石湖的窗口,渐渐亮起来的雨霁时分。钦州是一座迅速成长的城市,大路车水马龙,白石湖则平静如镜。背着一片白茫茫的光,我、建杰与周杭聊起各自的创作环境。
我对好的文学活动总是抱持一种期待——各个国家不同阶层与背景的人像擅长说故事的吉普赛人那般,远道而来分享他们的人生。那也许只是花火一瞬的飞迸,却能意外点燃死寂,或者未曾开发的创作薪火。2023年的乔治市文学节,我和一行文友按图索骥,探索海岛小巷里的咖啡厅,随机走入一个外国作家的座谈,从他们炙热的眼眸中,感受到他们对写作题材的重视,以及文学在他们心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正因如此,我们不得不成为虔敬的读者,成为有使命感的作家。
马来西亚是多元民族的国家,我早前曾与《口口诗刊》的梁馨元一起在吉隆坡诚品筹办跨语种的诗朗诵会。两年过去,诗的细节早已淡化,我却始终记得那一天,有人朗诵极具爆发力的口语诗,有的表演则相对内敛。我无法明白全部内容,但是诗本来就不是拿来“明白”的,有时候,我甚至认为,用完全陌生的语言演绎的诗,其实无需翻译,作为听者,只要感受就好。当通天塔轰然倾圮,语言破碎成为废墟,诗就是我们共同擎起的塔尖。
钦州的雨终究没有下起来,而各国诗人的诗句如水流淌。索南才让将高原移置到我们的心间;阿雅西·西素旺巧借榴莲的意象,譬喻爱情的多艰;艺君联袂佳澖双语朗诵的《伞内·伞外》,让我想起骤然而至、悄然停歇的热带雨……台上表演时,我看见向来不苟言笑的缅甸作协主席吴翁貌朝我比了个赞。我微笑回应。这时候,说着什么语言,似乎不再重要,因为心意的流通中,我们渐渐完成了回忆的交换。
珠江夜游的时候,泰国诗人星纳瓦·当素泰奇拉着我一起用广东话与泰语合唱《上海滩》。我们享受着这种平行时空交叠的梦幻感。泰国作家的民间传统圈舞,使我回到湄南河上。广州与曼谷,恍惚间已经重合为一座绚丽的城市。
表演结束后,作为团长的修捷对当晚的演出表达出遗憾。也许那次表演与他心中对“完美演出”的期待仍有一段落差,但我始终认为,这首经过改编的《定风波》是一次大胆的拼接实验。风格融合戏曲、朗诵与饶舌(饶舌部分经由周杭改编,融合了蒋在与郑小琼的诗作)。这个作品,只能,也必须存在于那一夜,否则众人的记忆就缺了一块。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它还是成功的。
我记得朗诵会开始之前,泰国的作家朋友为每个人送上一条纱笼。那时就和修捷提到我们两手空空,没有礼物送给外国友人的缺憾。或许那份不安,源于一种小家子气的恐惧——如果没有一个信物,他们是不是终将把我遗忘?
表演结束的那一刻,我从很多人手中接过祝福的鲜花,便也知道记忆可以通过很多形式留存。至终,我没有集邮式地与所有团员合照,也没有拿着纪念册向所有人讨签名。一期一会,有些美好不必那么具象地捕捉。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些献上鲜花的笑靥。
旅行的欢愉终将翻篇,但记忆不会因此被压缩、抹去。客从远方来,遗我一彩砖。很久很久以后,打开那一间大房的门,总有一块小小的彩砖隐隐绽光。你趋前端详它的剔透晶莹,用手摩挲它的纹理,仿佛残留昨日的故事与热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