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民族文艺

邻里之间的温情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杨家庄子最早是一户杨姓人家的住地,坐北朝南盖了三间高高大大的房子,有廊檐,有立柱,立柱底座是坚硬的青石凿成,有花纹,很气派。就像南方的骑楼一样,宽宽的廊檐挡风遮雨,夏天锅头就支在外面。因为高出地面,我们都叫它“大殿台子”,脚底下铺着红砖,洒上水,砖缝子压茬的痕迹显露出来,看上去很美观。后来东西两边又盖了房子,但与其比起来都显得低矮,这三间房子自然成了上房。由于住户不断增加,渐渐形成了一个院子。人们觉得进出院子麻烦,又在土围墙上挖了个洞,提水呀,乘凉呀,就不用再绕圈子了。当时院子周围全是大榆树,枝繁叶茂,夏天路人走累了,都要在大树底下歇一下,讨口茶水喝。对我们孩子来说,上树掏鸟窝,揪榆钱子,给羊撇树枝子,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除了树多,地也多,种小麦、玉米、苜蓿和土豆什么的,到了春种秋收之际,地里都是大人小孩和出力的牛马,热闹得很。

杨家庄子院子大,住家户也不少,我们住在上房,东边是李书记大伯一家,两间房子,门前也盖了一间小房子,主要当羊圈和炭房子。夏天割的草平铺在小房子上面,我们经常晚上踩上木梯子,爬到房上去睡觉,实际上是想听李书记的二儿子东拉子讲故事。东拉子上过市师范,算是我们院子里的高才生,不但会讲故事,笛子也吹得很好,尤其在月亮当空的晚上,坐在水渠边,听他吹奏一支清脆悠扬的曲子,让我们心里痒痒的,产生了许多美好的联想。

我们家是维吾尔族,李书记家是回族,住在西边的钱老师家则是汉族。钱老师是江苏人,当年支边到新疆,先在我们队上搞财务,后来当了代课教师,再后来就转正了,等到我们上高中,钱老师已是公社中学的一名老教师了。钱老师为人老实忠厚,待人很热情,而且特别能吃苦。我们院子出去是排洪渠,渠和大路中间有道土壕沟,杂草丛生,无人问津,钱老师不辞辛苦,开荒造田,让土壕沟变成了绿油油的菜地。因为菜地地势高,水上不去,钱老师就挖一条小水沟到排洪渠边上,遇到来水的日子,双脚站在水渠里,弓着腰一盆一盆将水泼在水沟里,地浇完了,人也累得直不起腰。菜长成了,自己吃不完,钱老师就送给左邻右舍。钱老师教我们珠算和地理,我和妻子两个人当时都是他的学生,妻子对打算盘情有独钟,后来还真学成了,到哪个单位都是搞财务。而我则对地理产生了浓厚兴趣,动不动就跑到钱老师家痴迷地翻看两本地图册,一本中国的,一本世界的。地图册里记录的黄河、长江、澜沧江,天山、祁连山、喜马拉雅山,五大洲、四大洋,泰姬陵、巴比伦、狮身人面像等山川河流、名胜古迹让人越看越爱不释手,以至于这两本地图册放在钱老师家的时间少,待在我们家的时候多。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这两本地图册还真帮了我的大忙。我地理考了个好分数,让我得以到山东曲阜师范学院学习。

院子里还住着一户汉族人家,姓张,甘肃人,由于干得一手好皮货,全队人都叫他“张皮匠”。绞皮绳的时候,张皮匠很专注,徒弟和帮手稍有疏忽,他就操着武威口音瞪着眼睛大声嚷嚷,长长的声调在房间里回荡。我喜欢看张皮匠弄皮子,他两手握着铡刀一样的大刀,把处理好的一张张羊皮像给人剃头一样,一刀一刀上下刮着,看似很用劲,分寸却把握很到位,没有留下一个刀口。

有一年夏天,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别人家的房子全部漏雨了,唯独张皮匠家滴水不漏。原来他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在屋顶进行防渗处理。他头戴着草帽子一家一家喊人到他家避雨,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挤了个水泄不通。这忙坏了张皮匠的几个女儿,不停地招呼,不停地烧水沏茶,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时刻。所以大家伙儿都说张皮匠脑子灵活,干活实在,有困难了心里还惦记着街坊邻居。

张皮匠家后来搬走了,又住进来一家汉族人,也是甘肃人,姓苟。苟大伯爱干净,春夏秋冬都穿得整整齐齐,看上去都说是城里人。苟大伯走路风风火火,头梳得亮亮的,戴一副眼镜,白衬衣,黑马甲,深颜色裤子,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说实话,跟电影演员差不多。夏天吃过晚饭,大家都喜欢坐在院子乘凉,这时候苟大伯就把我们期待已久的留声机搬出来了,一个四方浅绿色的方匣子,打开盖,放上唱片,手握着摇把子摇一摇,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出来了。孩子们喜欢听相声,听得最多的是《女队长》,马季早年的段子,包袱多,笑料足,让人听了一遍还想听。大人们却等不及了,因为爱唱秦腔的老李哥嗓子早就痒痒了,包括李书记、苟大伯,还有住在我家西南侧的杨叔叔,都是最爱听秦腔的高级“票友”,不听一段老李哥的秦腔段子,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老李哥是回族,单身一人,很爱吊大家的胃口,说唱之前不来上一根莫合烟,过过瘾,总也提不起精神,于是杨叔叔就赶快喊:“老热哥,快把最好的莫合烟拿出来,我这里有报纸呢!”老热是我的父亲,虽然听不懂秦腔到底唱的啥,却也喜欢这种氛围,于是急忙回屋,把他珍藏的从伊犁带来的莫合烟拿出来,抓一撮均匀撒在杨叔叔伸过来的卷烟报纸上,随后杨叔叔顺势先一卷,再一搓,点上火递到老李哥的手上。老李哥抽过烟,清清嗓子,地当中一站,头一抬,手一伸,扯开喉咙唱上了:“西北风吹得我浑身打战,大雪飘衣裳单行走艰难。”就见老李哥一边唱,一边开始流泪,而放唱片打拍子的苟大伯,眼睛也有点发红了,过后才知道,老李哥唱的是《三世仇》里的唱段。

时光荏苒,如今杨家庄子全部变成了耕地,原先那一院子的老邻居也各有去向,鲜少再次相见。即便再未见到他们,可每每想起过去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顿时一股浓浓的情谊就如潮水一般,立刻在我的胸中涌动。

2025-07-02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9894.html 1 邻里之间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