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好的评论文章,我们往往会说,它本身就很“文学性”,那么,评论家怎么阅读怎么成文才算有“文学性”呢?我想,青年评论家李璐的评论文章提供了一种可能。
她读得非常仔细,比如:
语气:“当叙事者是阿凉时,他追忆刘瑛的往事,叙述的语气就会变得非常柔和,能让读者体会到阿凉的情感。”(《西南世界的幻师——读陆源小说〈祖先的爱情〉》)
氛围:“阅读中,读者可能首先被文字的一种冷静的氛围所裹挟,仿佛通篇文字都沁着幽幽的冷调的香气。”(《静中裂帛——读段文昕〈距今六十九海里〉》)
节奏:“近两年的小说,句子的长度明显变短了。修饰成分(形容词、状语等等)大幅减少,每个分句基本不超过十个字……这是池上对小说文字驾驭力更强的明证。句子变短,也加快了小说的节奏,好比长枪换为了短刃,文字的冲击力更强了。”(《那些被忽略了的痛苦——读池上小说近作》)
隐喻:“‘暗园’这一篇的标题便带有隐喻和象征味道。它既是小说情节高潮的发生地,也是对人心暗处的象征。”(《张敦的愤怒与反讽》)
语言:“小说的语言是绮丽的。特异的形容词、堆叠出来的厚重纹样,让小说充满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繁富感。”(《理性枝条上开出的怪诞之花——读杨鸿涛小说〈湾湾丘墟〉》)
开头:“《大厝雨暝》与《浮梦芒果树》,一篇写老屋的坍塌,一篇写院中老芒果树的被伐倒,充满隐喻意味。它们在小说集的开头,便带有某种预言气息地指向岛屿在时间中的变化。”(《向死而生的诗与岛屿——读龚万莹中短篇小说集〈岛屿的厝〉》)
结尾:“这些小说结尾处的瞬间,爱或恨突然喷发,立刻扭转了小说的形势,作者用心探讨的爱或恨等激烈的情感在一瞬间得到了让人心明眼亮的交代。”(《瞬间爆炸》)
生活构成作家的现实或经验,在此基础上,借助各种表现形式传达出来,评论家当然首先需要判断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及张力,由此生发出对意义的阐释。李璐的评论技能是在多年编辑实践中练就的,由此她才会格外关注主导一个文本好坏的各种要素,并且准确把握住它们各自在该文本中的意义。她天然站在“读者的阅读”这边。
但是上文所示例的,仍在无论作家或者评论家均可习得的技术层面,真正决定文本好坏和文学品质的又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是一种经由文本所镜映出的写作者本人思想的现实性:TA与自己的生活保持距离从而有可能真正看到自己的生活。现实性所指向的问题意识必然与这个时代有关;现实性的文本处理方式需要现实感;现实性的人物是行动的。而人物之所以能现实性地行动,只能取决于写作者如何用自己的生命能量去构造。看一部文学作品(评论文章当然也是文学作品)是好是坏还是平庸,我个人看的是文学人物/评论对象身上的生命能量,而它必然指向写作者自身的生命能量。想要抚慰读者,首先得抚慰好人物/评论对象,不把自己给出去的写作者,那强加的部分一望可知虚假。反之,有些文本有瑕疵,却能经由那瑕疵看出写作者与自己与世界与时代的冲突。那也是李璐的评论文章里最为闪光的部分。她总是能看到那些写作者的真正问题,但她的评论没有半分抓住问题后对自己专业能力的得意,她不凶猛,她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那些写作者,这导致那些对问题的评论总在要害与周边之间徘徊。
而与这种温和批评相对应的是她的热情,一种扑面而来的扑身进入文本的热情。“这篇文章我写了将近两周,尝试了几种写法,最后选择了这种最自然的方式,我相信它是几种中最好的方式。”(《灵性的生长》)“写这篇评论的时候,我感觉着一种苦恼,就是无法以一种与金特小说《西伯利亚》同等焦虑的文字来写。”(《焦虑的人/神——读金特小说〈西伯利亚〉》)“始终记得2014年秋天,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施伟,金色的一片阳光穿过满陇桂雨的缝隙,铺在眼前。我激动地陈述读《穿越三坊七巷的时候》的感受。”(《出落江湖的异人与女神——施伟小说中的两种力量》)
作家是一定要躬身入局的,不然笔下的人物就只是看客、旁观者。评论家又何尝不是呢?看到问题之“暗”,是一种习得;不以问题之“暗”成就自己之“亮”,是一种修得。写文学,看文学,最终都是为了感知虚构的“暗”从而同理虚构的命运,改变虚构的命运,以真实的改变回应真实的暗。那是写作者的任务,也是阅读者的使命。
(作者系《收获》APP主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