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清代文学家沈复逝世200周年。这位以《浮生六记》闻名于世的才子,为我们留下了这部穿越时光的“情书”与“生活志”。书中,他与妻子陈芸的爱情故事令人难以忘怀,纵然结局染上世事无常的悲凉底色,但那浸润于姑苏巷陌、园林亭台间的点滴浪漫与盎然意趣,却如不熄的微光,历经两个世纪,依然以其温热的人间烟火气,熨帖着每一位读者的心灵。
当神仙眷侣的童话终归于市井的叹息,我们不禁要问:沈复笔下那令人神往的日常——莳花弄草、品茗赏月、谈诗论画究竟蕴藏着怎样一种生活哲学?它何以让最平凡的烟火日子,散发出穿透时空的永恒温暖?
“无中生有”的居处哲学
居住之所的选择、构筑与陈设,是个人生活情致的映照。在沈复造访过的园居中,最合心意的莫过于明末徐枋先生的隐居处:“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迂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然而,并非所有读书人都有财力营建私家花园。
人到中年的沈复遭遇家变,曾多次迁居。萧爽楼的幽静、仓米巷的宽敞,都不及沧浪亭我取轩的雅趣。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园的自然野趣也令他难忘,废楼塌陷形成的瓦砾堆高如小山,竹篱茅舍掩映其间,绿树浓阴蔽日,水面风来之际蝉鸣聒耳,纸窗之内竹榻安卧,自有一番闲趣。
每到一处,沈复和妻子总会为新家布置而挖空心思,久而久之对居住空间的布置颇有心得。他深谙的造园之法,核心在于就地取材与利用视觉错觉扩展空间,这对像他一样经济拮据的穷书生格外适用。尤其屋少人多的人家,居住条件本就局促,要营造集约有效的空间更需费些脑筋。沈复与陈芸暂住扬州时,仅两间屋子,卧室、厨房与客厅全靠隔断划分,却不觉拥挤,虽无富贵人家的排场,却足够容纳日常起居。
明清之际,屏风已广泛进入文人士大夫之家,既是居室的隔断,也成了心灵的避风港。从名家绘制的山水花鸟人物彩绘,到花梨、紫檀等名贵木材的雕琢,再到玉石、玻璃等材质的镶嵌,古色古香的屏风早已超越家具的功能,成为屋主身份地位的象征。对沈复与陈芸夫妇而言,老宅家具皆是祖辈旧物,搬家时不便携带;况且人生已举步维艰,更无暇顾及身外之物。因此,给新家安置隔断时,全靠二人随机应变。
沈复初到萧爽楼小住时,深感室内光线不足,待白纸上墙后才有所改善。夏日炎炎,拆掉窗户护栏的房间总显得毫无遮挡,穿堂风被视作“煞气”不利居住,视觉上空落落的,更关键的是毫无隐私可言。他们便想用几根竹子搭个遮挡:横竿竖竿架出活动区域,将竹帘折中裁剪后搭在横竿上,垂至与桌面齐平;中间竖四根短竿用麻绳绑牢,横竿搭帘处再用黑布条包裹缝好。这竹帘样式类似元末明初传入东洋的日式暖帘,如今已演变为店铺招牌,既装饰了空间,又能避光护隐私,兼顾审美与实用。
后来二人迁居锡山华家小住,当地乡野空旷,夏日无遮无蔽,于是又想出做“活屏风”的法子。这屏风制法颇为讲究:每扇取四五寸长木梢两根,仿矮凳形制虚悬其间,横贯四根宽约一尺的木档,四角钻圆孔,嵌入竹编方格;屏风高六七尺,内置砂盆种扁豆,豆蔓沿屏攀爬,蜿蜒生姿,绿意盎然。因屏风轻便易挪,多做几扇环列四周,既能遮光,又能通风避暑,恍若绿荫满窗。加之它可迂回摆放、构架灵活、便于更换,故得名“活屏风”。用这法子,藤萝香草皆可随手引入,自然之趣无穷无尽,这般乡间雅居的妙策,古朴实用,又透着极简灵动,令人叹服。
读书人营造生活环境,如治学般亲力亲为,无形中沟通了文章与居家之学。布置园庭楼阁时,叠石为山、栽花取势是常法;而看园如观画,沈复便从画法中悟得造园之道,提出“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他认为:空间摆得太满未必美观,堆砌工夫与财力往往事倍功半;造园的门道在于“或藏或露,或深或浅”,过犹不及,个中分寸难以尽言。
沈复与李渔的居室美学观点如出一辙:土木之事最忌奢靡。正如李渔所言,“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之”,又言“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陋室的点睛之笔全在人力营造——不求雕梁画栋、矫揉造作,不必移花接木模仿名园,只求材质取自自然、物尽其用,让自然之物重焕生机。
诸多造园之法中,“无中生有”最易操作:堆土成山、散放大石、花草点缀,以梅树为篱、引青藤为墙即可;“大中见小”妙在转角——几竿翠竹、几行梅树如自然屏风,顺势划分空间;“小中见大”可借凹凸围墙做文章:藤蔓攀缘而上,嵌石作碑,推窗望去如临峭壁,顿生险峻之美;“虚中有实”藏着“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惊喜:景致尽头、屏障背后或许豁然开朗,或是在壁橱设暗门通向别院;“实中有虚”则以假乱真、似有若无,房后翠竹石块让人错觉后院另有风光,墙头矮栏仿佛暗示上方有月台。中国人居住向来讲求“有花有树,有石有竹”,无需风水先生指点,普通人也能在这般自然景致中感到心旷神怡。
来自掌上风景的慰藉
作为微缩的园林景观,盆景是将景物缩于咫尺盆中,如立体的画、无声的诗,能营造出“景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若想赏景却家无园圃、懒于出门,养一盆雅致盆景也不失为乐事。盆景之所以被称作“文人树”,源于文人将自身孤傲风骨投射其中。
清代文人画中的草木,构图稀疏、造型奇崛、笔意古朴,多呈瘦劲之韵而非圆融之态。沈复游至绩溪近郊时,见古刹内的花果盆玩皆以苍老古怪为上,正是这一审美趣味的体现。盆景也因此有了与其他花草截然不同的气质:耐修剪、生长慢,虽不必像插花那般频繁呵护,但若放任其自由生长,大概率会“得意忘形”。
人不磨不成器,树不剪不成材。沈复在修剪盆景上可谓“吃一堑长一智”,踩过的“雷”都成了过往的经验。往往一剪子下去,整个盆景的气质就变了:前后枝都剪掉,便像袒胸露背的人;枝条直挺挺延伸出去,自然也不美观,唯有盘旋而出才是佳态。修树根要先选暴露如鸡爪状的,左右剪成三节,再任其发枝,需做到“一枝一节,七或九枝到顶”;还要防止枝上对节长成对称的“肩膀”,避免枝节肿如“鹤膝”。同一树根若发两三枝小树,而根部并非鸡爪状,便与普通栽插树木无异,根基不牢,行话“双起三起”,正是实打实的经验之谈。
极品盆栽的养成非一朝一夕,至少需三四十年。沈复有位老乡养了数盆上品,可惜只为店铺售卖,未免明珠暗投。李斗《扬州画舫录》中记载,苏州离幻和尚每次去扬州,都随身带数船盆景,且每盆价格不菲。不识货的土豪入手盆景后,若修剪不当,让树枝盘曲如叠宝塔、枝干弯曲似蚯蚓,便会匠气有余而韵味全无。
资深“花匠”沈复从不为点缀盆栽的花草发愁。他自制的“土方”能省却外寻的心力:想移栽细密菖蒲,就取石菖蒲籽,拌冷米汤咀嚼后喷于炭上,置于阴湿角落,几日便见成效;想移栽荷花,就将老莲子两头磨薄,放入蛋壳后置入鸡窝让母鸡孵焐,待莲子两头长出幼芽再取出;用陈年燕巢泥加天门冬捣烂拌匀作培养土,容器中的幼芽以河水浇灌、晨光沐浴,花开后朵大如杯、叶片如碗口,移栽入盆后纤巧惹人喜爱。
盆景少不了石头点缀,配上清茶一杯,在书斋凝神静观、神游其间,自有妙趣。但很多时候难寻称心奇石:比如水仙盆栽缺灵璧石搭配,沈复就用白嫩如玉的菜心与形似石块的木炭替代,黑白分明,别有韵致。沈复在山中扫墓时捡到带山峦纹理的黄石,陈芸见石块与容器不搭,便提议将其敲成碎末,趁湿敷在油灰粘连处,风干后竟与宣州石相差无几。
沈复依妻子所言,耗时数日,用宜兴紫砂方盆垒起小假山。石纹乍看如元代画家倪瓒的云林石法,盆与石配色和谐、浑然一体。盆内特意留一角用河泥种了白浮萍,假山上又栽了云松。深秋时节,云松蔓延如藤萝悬于石壁,红花与白浮萍相映成趣,恍若遨游蓬莱仙境,恰如白居易《栽松二首》中“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移。苍然涧底色,云湿烟霏霏”的意境。沈复将这得意之作置于屋檐下,常与陈芸一同观赏,像孩童玩沙盘般想象着眼前“世外桃源”的完善之法:何处设水阁茅亭,何处宜居住垂钓,何处可凭栏远眺。然而,这倾注夫妻俩心血的作品,竟毁于猫儿争食,二人不禁伤心泪落。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心尖之物既已损毁,如梦初醒,只得让回忆留存光芒。
(作者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