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的文学启蒙始于贫瘠岁月里的“杂食阅读”。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西海固的乡村还很穷困,学校图书馆的书少得可怜,同学们传阅的多是卷了边、没封面的旧书。他不分类型,“有啥看啥”,武侠小说、《读者》《青年文摘》,还有偶尔接触到的《飘》《巴黎圣母院》《简·爱》等名著。那时的阅读没有明确的目的,更没想过要搞文学创作,只是单纯地喜欢文字带来的世界。
2017年,宁夏红寺堡修高速公路时,曹兵住进了由报废大客车改装的移动宿舍——拆掉座椅,铺上床铺,十几个人挤在被铁皮包裹的空间里,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似冰窖。在这个狭窄、压抑、人员更替频繁的空间里,工友们为了生计麻木地奔忙,情感的交流近乎奢侈。后来被他反复写入诗中的“铁皮屋”,成了他创作的起点,也记录下他眼中最真实的生活切片:“铁皮屋里/老李头的床,换了个小伙子/在这里,我们都是没有表情的机器人/这些漂泊的人儿,已经放弃告别/而我还是悄悄记下这些/就像某一天,我也会走失/就像现在,我也需要/有一个人记起我。”这些诗歌作品精准地捕捉了铁皮屋的窒息感、工友们的疲惫疏离以及个体在庞大工程中被抹去痕迹的恐惧。
白天开压路机,疲于工作,晚上工友们打游戏、喝酒,排遣着同样的孤独与苦闷。而曹兵则选择了一个人躲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三四百块钱买的山寨智能手机写诗。屏幕太小,就上下翻着写;没有单独的空间,就在大通铺的角落里偷偷记录。那些关于劳作、孤独与远方的句子,成了他对抗遗忘的方式和对生存最直接的抒情。这段日子里,他写的《铁皮屋》组诗入选深圳打工文学大赛,得了铜奖。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文字被认可的力量,也让他意识到,那些浸透汗水的生活,是可以被写成诗的。
近年来,为了照顾父母,曹兵回到了彭阳县的农村老家,诗歌内容也从工地场景转向了农村。黄土、庄稼、村庄的日常,成了他新的创作素材。但他并不满足于此。“我觉得一首好诗都没写出来,”他坦诚地说,“现在的诗和前期总有相似之处,像在自我重复,这让我有危机感。”为了突破瓶颈,他把时间都用在了阅读和写作上。打工时,他在旧书摊论斤买名著;回到家乡后,更是抓紧一切时间补课。陈先发、韩东的诗,赖特、奥利弗的自然书写,都是他反复研读的对象。他认为,素人写作不能只靠生活阅历,“要把阅历转化成文字,必须靠阅读提升”。在他看来,真诚比技巧更重要,“技巧再炫,看完就忘;但真正打动人心的,是你经历过的那个瞬间”。
曹兵的创作态度近乎苛刻。即使写得不满意,也坚持每天动笔,“哪怕写了删,也不能中断”。他不相信“灵感枯竭”的说法:“真正的写作靠的是积累,不是等灵感。”这种自律,让他在《诗刊》等国家级刊物发表了作品,也让他的诗集得以出版——诗人马泽平将他的200多首诗推荐给太白文艺出版社,收录了从“铁皮屋”到乡村生活的完整轨迹。
曹兵深知自己是西海固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这个曾诞生过辉煌文学的贫瘠之地,如今仍保留着阅读与写作的火种。“物质欲望不高,精神需求却很强烈”,他认为这是西海固文学的根基。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创作者多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而非专业作家,“要振兴西海固文学,必须有庞大的群众基础,再推出代表性人物”。他常拿东莞的素人写作作比:“东莞能快速推出温雄珍这样的作家,作品、宣传同步推进,我们缺的就是这种‘到人到作品’的力度。”他觉得,西海固文学不能只停留在概念上,“要让大家看到具体的人、具体的诗”。作为其中一员,他既自豪于文学是西海固“最响亮的名片”,又焦虑于缺乏突破性的作品和新人。
对曹兵而言,文学的意义简单而纯粹:“给我带来充实感。独处时不寂寞,甚至觉得时间不够用。”在村里人看来,这个整天抱着手机写作的人有些“奇怪”,常有人问他“写诗能挣多少钱”。他从不辩解,只是默默继续——对他来说,文字早已是对抗平庸、安顿精神的方式。
如今的曹兵,依然在黄土高原上耕作、阅读、写作。他不刷短视频,很少社交,把时间都留给了诗歌。面对未来,他没有宏大的计划,只希望“能写出一首真正的好诗”,打破自我重复的困境。他也期待西海固文学能涌现更多新人。
曹兵的故事,是一个普通人用文字对抗平庸的历程,也是西海固文学坚韧生命力的缩影。他或许不是最有天赋的写作者,但他用阅读和坚持证明:文学从不在远方,而在每一个认真生活、认真书写的当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