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平
《过秦岭》是作家王洁耗时数年完成的纪实作品。它以秦岭为坐标,用脚步丈量山河,用心灵触摸人间,将秦岭山下一群普通人的故事编织成一幅立体的生命长卷。在这些与秦岭共生的普通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朴素的自然观、坚韧的人生观、纯粹的价值观——它们如同秦岭的岩层,历经岁月打磨,愈发显现出动人的光泽。
秦岭深处的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从不是书本上的教条,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哲学。护林员赵苍虎每天走8到10个小时、二三十公里山路,磨破的鞋底子堆成了小山,黝黑的手掌布满老茧,可他抚摸树木的动作却温柔得像对待孩子:“树娃娃也是一条命哩。”汉江源头的张邦贵家族,用四代人的坚守诠释了“守护”的真谛。从自发捡拾河道垃圾,到带动全家组成“护水队”,张家人从未把这当作义务,只觉得“这里是我们的家,你不爱护它,谁护它?”他们用脚步守护着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第一滴水”。
这种自然观里,藏着最智慧的平衡术。养蜂人老闫坚持“取一半留一半”的原则,宁愿少赚几万元,也要保证蜜蜂过冬有粮。茶人张淑珍在商南种茶时,创造性提出“避钙就酸”的思路,让茶树与山林共生而非对立。他们懂得,对自然的敬畏不是束手束脚,而是找到与万物共处的节奏——就像秦岭的四季轮回,既不辜负春天的萌发,也不抗拒冬天的蛰伏。这些细节都在诉说同一个真理:中国人对土地的敬畏,从来不是单向的索取,而是双向的成全。
秦岭的褶皱里,藏着太多与命运较劲的故事,却听不到一句抱怨。聋哑绣娘郑娥两三岁时因高烧失去听力和语言能力,在寂静的世界里,她却用针线绣出了比彩虹更绚烂的生命。从在地上用树枝画蝴蝶,到成为羌绣非遗传承人,她每天徒步30多公里去培训班,手指被扎得布满血眼也不放弃。当第一幅作品卖出2000元时,她流下的眼泪里,有对命运的释然,更有对生活的热爱。丈夫陈太彦说:“她绣的不是花,是心里的光。”在郑娥身上,我们看到苦难从不是沉沦的理由,而是淬炼生命的烈火。
护朱鹮人李夏的14年,是另一种向光而行的坚守。为了追踪野化放飞的朱鹮“375”,他在田野里蹲守数千个日夜,见证过蛇吞幼雏的残酷,也亲历过朱鹮夫妻的生死离别。当“375”在失去配偶后独自抚养幼鸟,李夏读懂了“坚韧”二字的分量。他说:“朱鹮对家庭的负责,比很多人都坚定。”这种从自然中汲取的力量,让他在儿子被诊断为自闭症后,没有沉沦,而是带着孩子走进秦岭,让梯田的风、稻穗的香慢慢治愈心灵的褶皱。
还有那些与秦岭共生的普通人,他们的人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却在日复一日的坚守中写就动人的诗篇。刘邦娃夫妇在草链岭守山29年,冬天顶着鹅毛大雪巡坡,只因“每天不在这坡上转一转,心里不踏实”。张淑珍在商南种茶60年,从一次次茶苗枯死的挫败中摸索出“南茶北移”的路径,77岁还远赴泾阳学习新技术,只因“树要长,人也要长”。他们的故事里没有“逆袭”的爽感,只有“认账”的勇气——接受生活的难,却不放弃把日子过成甜的可能,就像秦岭的山泉,哪怕被岩石阻挡,也总能找到流淌的缝隙。
秦岭人的价值观,像山间的清泉一样清澈——不为利益算计,只凭本心做事。何长林老人当年把孙子的奶瓶让给熊猫“坪坪”时,没想过会成为保护史上的佳话,只是觉得“这小家伙快饿死了,得救救它”。科研人员带着受伤的熊猫幼崽上门求助,他和老伴二话不说拿出珍藏的奶粉,用喂孙子的耐心一点点喂饱这个“花熊”。这种善意不是刻意的道德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共情。
更动人的是这种价值观里的“利他即利己”。“土锤咖啡”的创始人王绘婷,把城市的咖啡馆开进秦岭山村,想“让村里人在家门口赚钱”。她教村民宋迺红做咖啡拉花,让这位曾经的农妇成了“艾米丽”咖啡师,月收入4000多元;她收集村民的老物件做装饰,让喂猪的毛毛草、旧砧板都成了“艺术品”。在她看来,乡村振兴不是“给村民发钱”,而是让他们相信“自己的日子能过成诗”。这种理念在宁强羌绣传承人王小琴身上同样鲜明,她顶着“瞎折腾”的质疑办起合作社,带千名绣娘致富,只因“不能让老手艺烂在山里”。
读完《过秦岭》,最强烈的感受是作者对“秦岭精神现代性”的探寻:这些秦岭人过着我们向往的生活,却用着我们丢弃的方式。对于被快节奏裹挟的都市人,秦岭人教会了“慢下来的勇气”,提供了一种“慢下来”的生存范本。对于那些被物欲绑架的都市人,秦岭人示范了“简单生活的智慧”。对于那些被孤独包裹的都市人,秦岭人展现了“联结的力量”,教会了都市人“在关系中寻找意义”。
说到底,秦岭人最动人的是他们“与世界温柔相处”的态度——对自然敬畏,对生活坚韧,对他人纯粹。这种态度,其实不是秦岭独有的馈赠,而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原乡记忆”。正如王洁在书中所写:“最难翻越的不是秦岭,而是我们内心的千山万水。” 秦岭从不在远方,它藏在每个人对生活的热爱里。当都市人能像秦岭人那样,对世界多一分敬畏、对生活多一分坚守、对他人多一分善意,便也算把日子过成了“本该有的模样”,就能让生活更有温度。
这本书想告诉我们的是,如何在自然的壮阔中找回现代人失落的对土地的敬畏与精神文化的自觉,它是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终南捷径”与“采菊东篱”的诗意寄托。读它,如同与秦岭对话,在山河经纬间看见精神原乡。这便是《过秦岭》最动人的地方:最好的生活,是让周围的一切因你而更好,所谓故乡,不过是山河记住了你的模样。
(作者系中国图书评论杂志社社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