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葱
我认识天岚很早，2007年在他的家乡张家口召开首届河北青年诗会时，他的作品就有了相当的成熟度。天岚具备一个优秀诗人的天赋，他的诗歌似乎不曾青涩过，大学时代便出手不凡。他的诗歌始终围绕着桑干河的记忆展开，但视野却不断拓展，从故乡情结延伸到对生存境遇和外部世界的思考。无论是早期对故乡的抒情，还是当下对现实的洞察，他的诗歌从意象的呈现到语言的把握，都准确而富有感染力。像他的《五月归乡》，“打谷场是一个好地方/它是村庄周围唯一一块平地/粮食无法滚落/它聚集着所有的丰收/又掩盖了荒凉”。朴素、平和，乡土气息浓郁，并且散发着一种精神忧郁。
与土地书写并行的，是天岚独特的草木伦理与其生命的维系。他将植物提升到伦理的主体地位，在《草木生活》中直陈心志：“侍弄它们，也成为它们/过植物的生活”。这种物我交融的生命观，在《火炬树》中燃烧为生存宣言：“火炬树高举着秋日的火光/霜露寒风皆是它的助燃剂”。诗人赋予草木以抗争荒芜的精神力量，使其成为生命救赎的一抹亮色。这样的伦理建构在《在阳台种树》中尤为悲壮，当诗人试图在十六层高空种植南方丹桂，本质是与精神悬置的抗争：“享受时光缝隙的煎熬/为了米粒大小丹红飘香的花朵”。之后读他的《京冬午后独坐》，读着读着，就想到了一首辽远凄婉的歌曲，悠扬中有几分哀怨，就会忍不住跟着动情。“再退，梅花就会开，交汇雪月/再退，退回太行的人，/就会退出飞狐陉和雁门关”。太行有八陉，飞狐陉为其中之一，而关内关外，滹沱河与桑干河畔，则是天岚的故乡与异乡。
天岚似乎从一开始写诗就成熟了，他有着对诗歌语言独特的把控能力，也许不见棱角，不见尖利，但能释放出独特的草木气息，缓慢而坚韧，具有个性色彩。读天岚的诗，会有不同的情感体验，他对事物有着敏感、独特的感知，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兴奋点的差异决定了一个人的写作心态，天岚对生活、对诗歌有自己的态度，他试图避开那些当下的喧闹，尽量写一些有持续价值的文字。
“这么多年，我把话都说给了华北平原/只有它懂，只有它足够宽大，有耐心去听/这么多年，我在它腹地穿行/我爱上它的麦田、村庄和墓地/爱恋催我加速苍老了一生”。这篇《华北平原》虽然不长，但容量大，有一种渗透的功力。平原以其沉默的包容，成为诗人倾诉与反思的终极受体，平原既是物理属性，更是精神容器，收纳着世代累积的集体与个人记忆。这种空间意识在《回望桑干》中亦有体现：“偌大的流域我都去过/我熟悉它隐秘的源头/壁立千仞的陡峭/也熟悉它越来越长的枯水期”。河流成为流动的族谱，水的枯盈隐喻着文明的盛衰。
在当代诗歌谱系中，天岚的独特价值在于用自己的行走、学识和才情突破了乡土书写的模式。他超越了一般诗作具有的简单地域符号，将地理空间作为精神原乡与文化母体。滹沱河、桑干河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带着你眼底奔袭的倒影”的精神镜像。在《原籍》等作品中，他建立血脉认证体系：“我说沿着绝壁往回走，就是我的原籍”。因此，他的诗具有了地理诗学意义。
还要提及天岚的《搬家记》：“书上落灰，不愿再擦/这些安歇而鲜活的精魂/从远方漂来，又曾随我漂流/今天，却不能答复/他们明天安歇的地址……”米兰·昆德拉说过：“发现是小说唯一的道德”，这句话我改动了两个字，用作了这篇文字的题目，我觉得这与我想说的话很契合。天岚的确是在发现，发现生活中最让人心动的细节。在天岚眼里，我们平时不屑的尘埃是“安歇而鲜活的精魂”，因为其中有情感，有对情感的发现，这源于自己的经历和内心感受。有的诗写繁复，有的诗写简单，繁复需要积淀，简单需要睿智。人生的经历多了，情绪复杂了，但诗句却简单了，这才是写作的功力。这应该是天岚的一个突破性的标志：在尘埃中探求神性，将微观抒情推向极致。在《晒书记》中，书籍受潮的日常场景，被转化为灵魂的迁徙：“你们的大作，在熹悦和境茶书院统统受潮/就像你们的人生，也曾走过雨路”。诗人发现的不是奇观，而是被日常遮蔽的生命本相。其修辞层层叠叠展开、广延，专注于“尘埃如席，大风如鼓”的微观叙事，恰如他在《草木生活》中的宣言：“这是徒劳之爱/这是无用之用”。而诗的真义，正在于以独到的眼神，发现被世界遗漏的光芒。
不惑之年的天岚，对传统文化多有研修，近两年还在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学习。这些经历使他的诗歌底色更加沉稳大气，精神指向更加精准多元。天岚的诗歌旅程，本质是一场以语言为舟楫的漫长航行。这种努力在《花园曲径》中呈现为理性思辨：“我建造花园却迷失于花朵的隐喻。”他在新作《修剪生活》中写道“修剪它们也就像修剪自己”，园艺行为已然成为精神修持的物化形态，印证着我此前对他的评述：天岚的诗“经历复杂了，情绪复杂了，诗意复杂了，但诗句却简单了，这就是功力”。当他在《誓愿辞》中祈愿“请让我疲惫地睡去，再无奢念/在午夜以童子之身重返故乡”，这既是个体的精神溯源，也是当代诗歌重返乡土伦理和精神故乡的隐喻。天岚的作品一直展示着这一代人的痛感、隐秘和动情点，努力追求一种诗歌精神和文学精神。同时，天岚的写作始终印证了我对其“内心开阔、心溢良善”的人格判断与“注重品位、品格与高度”的艺术理解，期待他在学识与教养的根基上，以纯挚之心感知世界，在平实的生活中享受“写作的幸福感”。
（作者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