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烽火“西迁”路

□聂作平

湄潭永兴的浙大西迁办学旧址新貌 叶兴中 摄

《山河万里:重走抗战时期大学内迁之路》,聂作平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5年8月

乐山文庙内部建筑,原武大乐山办公旧址 杨 阳 摄

2016年,央视编导苏洋在微信公众号上读到我的一篇随笔,非常欣赏。于是,她邀请我为她即将拍摄的一部纪录片撰稿。这部纪录片是央视科教频道《地理中国》栏目制作的“百年地理大发现”系列之一,讲述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及其著作《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的故事。我自幼对科学抱有浓厚兴趣,加之曾担任《科幻世界》编辑,对科学及科幻著作的阅读从未间断。因此,我欣然接受了邀请。

提纲确定后的一天,苏洋带我来到中关村一栋极为普通的单元楼。在一套面积不足百平方米的居室里,我见到了一位面容清瘦、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便是竺可桢的儿子、年近九旬的竺安先生。退休前,竺安先生是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其容貌与父亲颇有几分神似。

竺安先生用平缓的语调,为我们讲述了竺可桢的生平事迹。其中,自然少不了竺可桢领导的浙大西迁,当然也包括童年时期的竺安自己。先生打开抽屉,取出几本厚厚的相册,里面那些泛黄的黑白照片,几乎都出自他父亲之手。这些珍贵的影像,是那个逝去时代的恒久记忆,也是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证明。

为了给这部纪录片撰稿,我买回了重达二三十斤的《竺可桢全集》,重点研读了他数百万字的日记。其中,他在浙大西迁和贵州办学时期的经历,我读得最为仔细。阅读过程中,一个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以竺可桢日记为线索,沿着浙大西迁之路重走一遍,写一篇关于这段历史的长文。

2017年3月,我从成都驱车出发,抵达贵州湄潭。次日清早,我便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迫不及待走进了古老的湄潭文庙,它曾是浙大西迁时的校本部驻地,如今已改建为浙江大学西迁陈列馆。在湄潭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踏访了县城及周边的多处浙大旧址:从湄潭县城到永兴镇,从文庙到万寿宫,从中央实验茶场到西来庵……为获取地方史料,我还专门前往湄潭县方志办,请工作人员找来县志及文史资料选辑,一一拍照留存。

这次寻访的4个月后,我再次驱车南下,目的地是广西宜州(旧名宜山)。与春日里细雨蒙蒙、柳丝轻扬的湄潭不同,宜州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潮湿而闷热。这座被戏称为“宜山宜水不宜人”的小城,也是浙大西迁的办学点。宜山时期的浙大校本部设在宜山文庙。事实上,绝大多数内迁高校几乎无一例外地进驻当地文庙,且多为校本部。这是因为,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公共建筑,文庙相对宽阔齐整。如今,宜山文庙旧址上新建了浙大西迁广场(又名文庙公园),广场雕塑下,几个不怕热的孩子正在嬉戏追逐。空气中热浪滚滚,不时传来几声枯燥的蝉鸣。宜州城外的标营也是浙大旧址,但其具体位置史料记载不一。次日,向多位老人打听后,我终于在一条两侧长满香蕉和木瓜的小路尽头找到了它,这里在20世纪60年代被改建为医院,80年代废弃,透过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能看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

寻访归来,我开始动笔。2017年9月,《南方周末》用两个整版推出了我的长文《苦难催生奇迹:重走浙大西迁路》,发表后反响强烈,包括《新华文摘》在内的多家报刊纷纷转载。媒体的转载与读者的热议,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决定将大学内迁系列继续写下去,于是就有了《山河万里:重走抗战时期大学内迁之路》这本书。

促使我持续书写这段历史的,正是其本身蕴含的非凡意义。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大学率先内迁。此后数年,从中国北方、东部迁往西南的大学数以十计,形成了世界教育史上罕见的“战争中流亡兴学”现象。炮火纷飞、世事迷茫之际,年轻的学子与拖家带口的教职员工,为了信念也为了生存,为了民族也为了个体,依依不舍作别熟悉的故土,踏上遥迢的迁徙之路。他们在异地他乡,以极为简单甚至简陋的方式,度过了一段漫长而峥嵘的岁月。这段承载着民族文脉延续与文化火种保存的壮阔历史,应该也值得被后人永远铭记。而我选择用文字去追寻和记录,正是希望能为这份铭记贡献一份力量。

继浙江大学后,我寻访的第二所内迁高校是武汉大学。在学者孙雁鸣兄的陪同下,我攀上乐山老城的制高点——老霄顶。站在山上,透过葳蕤草木可以望见急流拍岸的大渡河与河畔的乐山大佛。当年,老霄顶上建有武大礼堂,礼堂下方的文庙则是武大总部与主校区。岁月涤荡中,当年的旧址旧迹虽已模糊,但那段历史却依旧生动清晰。

从2017年开始,此后8年间,为记录这些内迁大学的往事,我在多个省市往返奔波……山河万里,风霜以行;岁月往事,常令我中宵跂立。还记得那年7月暑热正盛,我从厦门前往长汀的途中,沿途翻越的崇山峻岭,让我自然想起当年厦大师生内迁的艰辛。抵达长汀的那个夜晚,明月在天,我踩着遍地银光,走在灯火稀落的小巷。一只老橘猫蹲在阴影里,见我走过,忧伤地喵了两声。

在北碚,经当地朋友陪同,我三次寻访嘉陵江畔的复旦大学旧址——夏坝。如今,这里仍保留着当年的地标建筑。200米外的大桥下,孙寒冰先生的墓碑上落着两只小鸟,啁啾有声,仿佛在应和桥上飘来的汽笛。

在澄江、罗定、三水、韶关,以及南岭深处的诸多小地方,我追寻着中山大学的蛛丝马迹。那些散落在万里山河间的故人故事,唯有以细心、虔诚与敬意,才能一一打捞、珍藏。

在上海、赣州、贺州、友谊关、昆明、宜良,我打听着与同济大学相关的人与事。而在同济内迁的最终目的地——我曾去过多次的李庄,又一个夏天,我与刘火兄顶着烈日走进南华宫、东岳庙、席子巷、羊街,以及不远处的中国营造学社旧址。在禹王宫前的老码头旁,熟谙那段历史的刘火兄指着长江告诉我:当年,同济师生就在这里上下船。这是他们抵达的地方,也是他们离去的地方。

通过朋友圈得知我在撰写抗战时期大学内迁一书后,四川大学教师张苹女士热情为我引见了一位当年的亲历者——百岁高龄的朱俊岐先生。朱先生与我同为自贡老乡。在成都东门一家茶楼的花园里,我们交谈了一个下午。他曾就读于东北大学和中央大学,是那段历史至今仍健在的屈指可数的亲历者之一,其回忆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这部书的写作动因,始于对年近九旬的竺安先生的采访(如今他也已近百岁)。而写作接近尾声时,我又采访了百岁的朱俊岐先生。两位老人恰好站在这部书的首尾两端。他们既像是那段旧时光在当代的投影,又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让那些在岁月中渐趋模糊的办学往事,有了可触可感的温度与重量。

(作者系作家)

2025-08-15 □聂作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80494.html 1 烽火“西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