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短篇小说《快雪时晴》的段落极短，几乎一句话就构成一个精悍的段落，只叙述，不阐释，点到为止，不做延展。故事主人公老竹大半生都生活得风平浪静，是济南临水小巷的一个普通居民，虽是工人身份，却在书法上有相当造诣。他家的房屋角落有一眼小泉，这小泉眼在号称泉城的地方乏善可陈，每天涌水不过半桶，恰好被老竹用来研墨写字，写出的字“有一股清气”。老竹从上学到在帆布厂当工人，活动半径都距离他所住的柔佛巷不出数公里。一生平淡无奇，唯有书法为他出彩，他的落款多次变换，“有大号、小号、绰号，还有别号，用来落款。接班人、哭之、笑之、野老、居士都用过”。这些名号有各自的用意，潜藏着老竹命运沉浮的密码和艺术进阶的奥妙。

第一阶段的落款是“接班人”，老竹在帆布厂当工人，受到王厂长的厚爱，甚至被认定为厂长的乘龙快婿和接班人选。王厂长给他一间大办公室做书房，“一张木案宽得像大湖。每每面对木案的浩淼，都会陡生腾云驾雾之感……时间久了，真觉得浮在了云头，不光历城县在其下，历下、市中、槐荫、天桥四区都在其下，省里勉强平齐”。因为时代转型，帆布厂改换门庭，老竹在河边落水受伤，接班梦碎。梦醒之后，以“接班人”落款，是其命运转折之后的自我反讽。第二阶段的落款是哭之、笑之。这本是八大山人朱耷的书画落款，暗藏明代皇室后裔在明亡以后的悲欣交集，可能这也是爱人离开后老竹的苦中作乐。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可以相应合：老竹在雪地上以指为笔整整写了一夜。“老竹经此婚变之痛，字却写得越来越好了。一个个那么黑，又隐隐透着光，几乎抵实了就是夜半雪光。”在日常的勤勉与痛苦的催发下，老竹的书法艺术也有了新的进步。

第三阶段的落款是野老、居士，这是落寞文人经常的自诩，杜甫曾自名为杜陵野老，有诗作《野老》：“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与老竹相伴半生的菊，因受惠于老竹，感其善良，与之结缘。夫妇二人每每牵手而行，从小巷走到西门外的河边，这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菊带着重病的孩子到济南求医无门，流落此地。老竹心生怜惜，帮助病童入院治疗。这一阶段应当是老竹为书、妻菊在侧难得的岁月静好时光。

小说的点睛之笔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菊去世后，老竹焚弃了纸张笔墨，不再进行具象的书法创作，转而以手对空而书。这在中国的典籍文化中也有先行记录。《晋书》卷七十七《殷浩列传》：“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在书法史上，确有锺繇和萧晔以书空练习书法的记载。老竹的书空，不同于殷浩的愤而书空，也不同于锺繇和萧晔在学习阶段日思夜习无处不可练字。老竹因为菊的亡故，再没有可以沟通交流之人，也无须他人的理解，真正实现了自得其乐。但绝世高手仍然需要知音，就像高山流水的音乐故事，老琴师阮阿庆的及时出现，让丧妻的老竹再度感到人间的温情，阮阿庆也成为了老竹与旧爱小梅重叙旧情再建婚姻的重要见证者。《快雪时晴帖》正暗含了他们两人之间类似俞伯牙与钟子期的友谊。《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在大雪初晴时以愉快心情面对亲朋友人所作。当老竹的书法进入炉火纯青、道法自然之境，便日日摹写《快雪时晴帖》。

艺术修为与人生苦旅、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交织在一起，正是王方晨小说创作的独特风致。

（作者系山东大学荣聘教授，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