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际岚
2011年,我自闽地赴京出席“百花迎春——中国文学艺术界春节大联欢”。一月的北京城寒意袭人,风如刀割。这样的冷,似乎难用言语来准确表述。郑愁予先生说,得有零下十多度。匆匆用了晚餐,他又说,我们到外面转转吧。气温这么低,我以往从来没在户外待过,受得了吗?我不禁有点犹豫。他补充了一句,去红楼看看。红楼?北大,五四,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鲁迅,胡适……一时,涌上太多的联想,我立马改变主意,随他去转转吧。
我们踏上五四大街。踩着积雪走向红楼,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踩碎了无数个薄脆的岁月。转过街角,北大红楼赫然矗立。
旧地重游,郑愁予似乎穿越回了他的“青葱岁月”。1948年的夏天,作为一名15岁的少年、崇德中学学生,他成了北大暑期文艺班的一名学员。那时红楼前的老槐树正茂盛,人们在树荫下讨论新诗,郑愁予写下了《矿工》,在校内刊物上刊发,那是他第一首铅印刊出的诗作。后来南下衡阳,在湘江边又作《草鞋与筏子》等。再归来,老槐树的枯枝倔强地刺向夜空,树皮皲裂如脸上的皱纹。
红砖墙面在射灯下泛着暗沉的光,像是被岁月摩挲过久的旧书脊,透出沧桑感。那年,他们讨论艾青,争论“文学为人生”的命题,而他取了笔名“青芦”——“青”取自艾青,“芦”则是对蓟运河畔芦苇荡的乡愁。郑愁予《矿工》里那句“当你生下来,上帝就在你手上划了十字架”,被老师盛赞“十字架就是矿工的铁锹”。如今想来,那十字架何尝不是命运给予“仁侠诗人”的印记?漫步红楼,回溯往事,郑愁予感慨地说,当年受左翼思想影响很深,在崇德住校期间,读尽图书馆所有新文学藏书。他从北平到武汉,从衡阳到台湾,乃至远徙美国,这一生都在渡口与驿站间辗转,如《赋别》中所写:“漂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2005年6月,寄居美国三十七载、任教耶鲁大学的著名诗人郑愁予,偕夫人余梅芳迁入金门岛,受聘为金门大学荣誉讲座教授。记者问他“是归人还是过客”,他语意坚定地回应:“是归人!”
自那之后,郑愁予先生更频繁地往来于两岸之间。2009年12月,以郑愁予为主要嘉宾的海峡诗会在福州、厦门等地举行。活动期间举办了郑愁予诗歌研讨会,来自海内外的作家、诗人、学者踊跃发言,切磋诗艺。福建师大文学院还举办了郑愁予文学讲座,主题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汉语现代诗——《错误》论坛与汉诗基型”,八百多座位的礼堂座无虚席,青年学子们近距离地与蜚声华语诗坛的郑愁予接触。“游吟的诗锦——郑愁予经典诗歌朗诵会”在福建省闽剧艺术中心演出厅举行,到场的诗友、观众欣赏了郑愁予不同时期的优秀诗作,爱情篇“雨丝之恋”,自然篇“诠释山水”,乡愁篇“浪游怀乡”,任侠篇“酒趣豪情”,堪称一场诗歌盛宴。香港诗人张诗剑赋诗致贺:“任侠愁予传典律,怀仁浪子诉情才;且豪且婉联声诵,两岸诗心共玉杯。”
在榕期间,郑愁予先生拜谒了林觉民故居和林则徐纪念馆,参观了马尾船政博物馆,在一件件展品前全神贯注地默默观看,久久不愿离去。他面对林觉民塑像,无比感慨地表示,相较于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林觉民,二十五岁后的自己白活了!一番肺腑之言,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反诸“愁予”,其来有之,取自屈原《楚辞》的《九歌·湘夫人》中的“目眇眇兮愁予”,这也体现了他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深厚情感,寄寓了满腔家国情怀。经由寻根溯源发现,郑愁予先生祖籍福建南安石井,系郑成功第十一代孙。诗会期间,他自福州赴厦门返台,途经泉州。只见大坪山顶矗立着郑成功骑马锻铜塑像。塑像高38米,海拔高度为166.2米,这一高度象征郑成功于1662年挥师东渡,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的历史事件。行经此处,郑愁予不禁遥对前方,扬起右臂,向先祖致敬。
离开北大红楼时,路灯将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长,仿若一条通往昔日岁月的隧道。这栋建筑记得所有人的青春,而人们各自的人生,不过是它百年记忆中的注脚。郑愁予这一生,恰似他的诗:既是归人,也是过客;既在流浪,也在回归。而这冬夜的红楼,犹如一个标点,凝结于“仁侠诗人”漫长行旅的某个章节之间。
(作者系华文文学研究学者、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