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万松浦文谭

《赤道之渡》:跨越时空的造筏与渡津

□王月峰

丰富的细节

第一次拿到《赤道之渡》时,开篇的一段话便牢牢锁住了我的视线:“一万年前就想来非洲了。这话不是编的。十五岁那年——感觉离现在的确已经过去了一万年。”短短几十个字,就将巨大的时空跨越呈现给读者。紧接着便交代女主人公刘小雨因婚姻中的窒息,从中国的江南逃到赤道上的肯尼亚内罗毕。由此,我初步判断这是一篇关于刘小雨在万丈红尘中修行的救赎之旅的小说,开篇之后的很大篇幅验证了这个想法。张翎笔下的空间,向来不仅仅是故事背景的交代,而是人物心底真实的追寻。

在三线城市的普通中学教了十几年美术课的刘小雨,打算从精神和肉身两个层面打造自己的救赎之筏。在精神上,她关闭了所有与外界的沟通渠道,重拾画笔,重拾自我。在肉体上,一方面,她的行李箱里带了足够的药物和医疗器械,以保证“在这块土地上经受四季轮回,承受每一季的阳光尘土和风雨”;另一方面,她准备的衣物“为荷尔蒙筑起了一道绝缘的高墙”,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头发脏得起了结子、口臭可以熏倒盆栽”,她抛弃了“女性”肉体上取悦他人的部分,只为自己。我们还将看到,刘小雨在此后的生活里,眼耳鼻舌身肆意成长,遍地开花,她甚至为了眼睛和耳朵能“长出触角、生出根须”,扎根在这片异域的大陆上,花钱雇了一个当地女子玉妮丝做保姆。

对于日常细节的描绘往往是小说创作的难点和精华之处,《金瓶梅》《红楼梦》和《追忆逝水年华》正是这方面的巅峰之作。《赤道之渡》中对肯尼亚生活极为细腻的摹写深深吸引着我,这是感官世界的盛宴,色声香味触,琳琅满目——

刘小雨深爱绘画,她对细节的敏锐捕捉伴随着救赎之旅前行。她惊诧于玉妮丝收拾家务时的动作,蝴蝶停歇在玉妮丝头巾上的瞬间,成为刘小雨梦想绘就的画作《头顶着蝴蝶的洗衣妇》的灵感之源。

张翎写色彩,比如第一次描写玉妮丝的穿着时,“头上缠的橘红色头巾,天窗漏下的日光在上面咬出了几个白色的洞”“身穿一件街上随处可见的花布裙子,脸上隐隐泛着一层青釉般的光泽”;写刘小雨“疯狂地实验着各种颜色的交融和变化,在黑上面蛮横地堆积黄和绿,在红上面毫无节制地叠加不同饱和度的蓝,在灰上面一笔一笔地刷着更浅层次的灰,直至灰演变成了银”;写“五花八门的豆子,色彩斑斓得像画”等等。

写声音,异域的语言交流,乘坐“马塔图”在基贝拉的街头听到的嘈杂混乱之声——摇滚乐、叫卖声、车辆喇叭声、鼎沸的人声……

写各种美和不美的食物以及由此引发的视觉与味觉冲击,如猪肉萝卜、西红柿鸡蛋、炸鸡翅、蒸玉米和地瓜、海鲜、肯尼亚人的家常饭乌咖里、巧克力馅的饺子、豆腐面等。写神秘的当地植物Miraa,“带着青草的微涩,又有一点发酵过的酸。渐渐地……苦味变得浓烈,苦里又带着一丝怪异的甜。再后来……苦涩渐渐隐去,有了一丝微微的清凉”。香料市场里,“深黄的姜黄、深红的辣椒粉、褐色的肉桂,还有淡绿色的干香菜籽……一阵风吹过,鼻子抽搐,眼眶微热”。

写身体的各种感受,有想象的、回忆的和当下遭受的。比如刘小雨乘坐“马塔图”受伤后的感触,“心脏像泡过了水的木耳,突然涨得很大,蛮横地撞着我的胸腔,轰,轰,轰,响得我什么也听不见”。

……

当下切实可感的细节时常会呼应刘小雨遥远的窒息的婚姻生活。各种食物呼应着厨房手艺不错的丈夫却从不给自己做饭的过往,玉妮丝一家在刘小雨受伤后的悉心照顾则呼应着丈夫对她的各种漠视。这些描写都在昭示,刘小雨“活”过来了,这一切还要感谢她的保姆玉妮丝。在内罗毕这套租住的公寓内,刘小雨与玉妮丝在逐渐磨合中产生深深的情感纠葛,她的救赎之筏扎得细密结实,自赎之旅曲折却向前。玉妮丝是这艘船上的另一位水手,不但成了刘小雨随叫随到的模特,还在生活和精神上给予刘小雨越来越多的帮助。

丰富的细节只是偌大的树冠,我赞叹着它的秀伟,欣赏着某一丛绿叶的精致,终于透过层层枝叶看到了它的主干。

戏剧化的转折

在小说篇幅超过三分之二之际,我感觉故事应该会触及这类异域题材必将涉及的文化差异和冲突了吧?果然,这部细节呈现完美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故事理所当然地走向预料之中。

刘小雨和玉妮丝在重大价值观上出现了分歧:刘小雨主动抛弃了婚姻;玉妮丝被前夫抛弃,却一直梦想回归婚姻,而且机会就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即使有过短暂的交会,但在宇宙众神的长远计划里,我们必定会各行己路。”同时,刘小雨发现了玉妮丝“偷”东西的“罪证”——刘小雨在生日那天丢失了一盒鸡蛋和一把白芸豆,原来是被玉妮丝拿到了回归家庭而举行的小聚会上。即使刘小雨明白玉妮丝的行为是不同文化对多余物资共享的不同理解,但仍感觉被这艘救赎之船上唯一的“战友”背叛了。雇用玉妮丝之初,房东那“最紧要的,是看手脚干不干净”的警告如千里伏脉,此刻隆隆作响冲出地表,冲击着二人之间越来越大的裂痕。刘小雨的救赎之筏出没于风波之中,摇摇欲坠,脑海中的“黑蛇”“一整个夜晚都在我的耳边嘶嘶地絮叨”,玉妮丝在她们“共享的记忆中投了毒……人生就是一场不讲道理的破坏性实验”。

故事即将发展到巅峰,我压抑着迫不及待地要翻看结尾的冲动时,却被接下来的情节击中:刘小雨在寻找玉妮丝更多“罪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玉妮丝是魂灵的真相——玉妮丝早已在一次“马塔图”的交通事故中丧生。刘小雨的救赎之筏此刻仿佛突然冲破风雨迷雾来到充满神性的水域,她再次看到玉妮丝身上飞出蝴蝶,在知晓玉妮丝的本名后,她的画作终于顺利完成。

杰作的全貌

刘小雨坦然接受玉妮丝是魂灵的事实,一人一灵静坐于非洲大陆奇异的黑夜中,孔雀的叫声带来异域的安宁。一个人何必跟一具魂灵较真呢?我想,结尾就是这样的吧?刘小雨在和玉妮丝的交往中,在异域走完自赎之路,到达心灵的彼岸,毕竟她的画作已经完成。平心而论,这段情节确实给人惊喜,魂灵的设计极为契合非洲大陆的神秘,它与前文大量的写实细节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

济南酷热的空气从大楼隐秘的缝隙透入,似乎和赤道遥相感应。在我以为已经看透这部小说时,我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在离结尾不到500字的时候,《赤道之渡》终于显露出它作为佳作的全貌。可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刘小雨所扎的救赎之筏远远不是对现实婚姻的逃避和奋起,所渡过的也不仅仅是中国到非洲的巨大物理空间,赤道在小说中化作生死临界,是玉妮丝解开了全部的真相——刘小雨已经去世两个多月。

我一边赞叹,一边不得不把之前的阅读感受大部分推翻,站在刘小雨“死于宫外孕”的新角度上重新审视全篇。刘小雨死后仍然纠结于生活的桎梏,她怨恨丈夫的冷漠,怀念妈妈做的豆腐面,面对玉妮丝的“背弃”五味杂陈——死亡暂时没给她带来解脱和大彻大悟,那什么才是她的救赎之筏,它又将驶向何方?

我想,有一点是明确的,“死亡”的故事仅仅是读者渡津的码头。在读者这里,刘小雨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025-08-29 □王月峰 1 1 文艺报 content80661.html 1 《赤道之渡》:跨越时空的造筏与渡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