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霍·卡彭铁尔是20世纪拉丁美洲文学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之一，他以“神奇现实”重新定义了拉美文学与本土历史、文化的联结——他主张拉美大陆本身的历史与现实就充满“神奇”特质，无需刻意虚构。同时，他作为音乐家与作家的双重身份深刻影响了其创作。
小说《追击》是20世纪50年代卡彭铁尔创作的一系列历史题材小说之一。小说讲述了一个逃亡者遭到追杀、误闯入音乐厅并最终被开枪打死的故事。在金碧辉煌的巴洛克穹顶下，哈瓦那著名的阿玛德奥·罗尔丹音乐厅同时上演着双重演出——舞台上的《英雄交响曲》与看台下的生死追捕，而卡彭铁尔想“奏响”的却是反英雄的英雄交响曲。
“用文字凝固瞬间”
历史和革命一直是卡彭铁尔非常感兴趣的题材。他聚焦20世纪30年代的古巴：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左翼学生团体ABC组织，曾利用改装枪支和邮件炸弹暗杀多名独裁政府及军方高级官员。而小说中逃亡者的原型，便是ABC组织的重要领导人——他在被警察秘密逮捕后，供出了多位同伴的下落，变节成为政府卧底，随着政府倒台，这位告密者也遭到清算。
小说通过改写真实历史事件，描绘了逃亡者刺杀失败后的逃亡历程。他在潮湿的阁楼里靠病危老人的面包维系生命，因无法忍受酷刑而出卖伙伴换取暂时安全。卡彭铁尔在小说中不断反思暴力的边界，刻画了逃亡者遭遇的现实与回忆的双重折磨。而逃亡者濒死时不断闪现的画面——暗杀对象脖子上的粉刺、在阴暗潮湿的阁楼里啃食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老太太的病号餐、游荡在大街上对过去的缅怀与追忆——都在暗示暴力对个体精神的永恒戕害。
卡彭铁尔以手术刀般的笔触剖析人物，描绘出他们在革命失败后的幻灭。同时，他的语言具有强烈的巴洛克风格，繁复的建筑场景和细节描写背后，是浓厚的拉美社会历史背景。小说不止三次出现大楼墙上显赫姓氏下用埃塞维里奥体书写的“HOC ERAT IN VOTIS”（意为“这正是我想要的”），这几个充满求知隐喻的大字，也暗示着革命的壮烈性。
在历史的舞台上，《英雄交响曲》或许终会中断，但卡彭铁尔用文字凝固了瞬间。他以创新的艺术创作持续关注人类生存状态，考问历史的本来样貌。《追击》融合政治、音乐、历史、建筑等素材，描绘出拉美历史与社会风貌。他对历史中个体命运的悲悯凝视，让这部作品成为拉丁美洲文学一座无法绕过的丰碑。
奏鸣曲式的叙事实验
作为一位精通音乐的钢琴家和作曲家，卡彭铁尔大胆尝试用作曲的方式进行小说的创作，将叙事时间和音乐演奏时间紧密联系在一起，呈现出阅读和倾听的双重体验。卡彭铁尔有意将小说《追击》的故事时间和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演奏时间做了完美对应。
卡彭铁尔曾在采访中提道：“我的小说《追击》是以奏鸣曲的形式构建的，包含三个初始主题（两个阳性主题和一个阴性主题），有中心变奏和尾奏。”小说的三个章节就呈现出奏鸣曲的形式。第一章是乐曲演奏时售票员、逃亡者和妓女埃斯特蕾娅三人在演奏开始时正在经历的命运。第二章以逃亡者在追击中的遭遇为主线，衍生出13节变奏。每一节都是逃亡者在追击过程中发生的细碎片段，穿插着过去遭到追杀的追忆，拼贴出一幅逃亡的连环画。第三章则以“我”的口吻，伴随着音乐的终曲，“我”在追击时的紧张时刻被无限放大，但随着演奏结束一声枪响，最终惨死在座位席上。
不难看出，音乐从始至终贯穿在叙事的线索中。第一乐章奏响的E大调承载着售票员对音乐的热爱；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的沉重脚步伴随着老太太的悲悯救赎；变奏的高潮随之而来的是追击者紧张的逃亡。而结尾章直至音乐终止后的枪响也预示着追击的结束、生命的终止。
时间与叙事、音乐的精密咬合，让读者仿佛被拖入到那个闷热夜晚，与逃亡者一同心跳加速。卡彭铁尔正是通过这种形式，表达出对拉丁美洲循环往复的历史暴力与个体渺小宿命的隐喻。
小说以罗曼·罗兰五卷本《贝多芬：伟大的创作时代》中的引文开篇，援引了贝多芬亲笔为《英雄交响曲》题写的献词。这部作品本是贝多芬对拿破仑的献礼，可随着拿破仑称帝消息的传来，贝多芬对革命的美好幻想也被击碎，他在献词中抹去了拿破仑的名字，将其改为“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位伟人”。显然，小说中的逃亡者并不是贝多芬想赞颂的，对革命做出伟大事业的那类英雄——相反在遭到逮捕后他靠出卖同伴获取了自由。
那么卡彭铁尔为何要选择用《英雄交响曲》作为结构，书写一个革命叛变者的故事呢？可以说，他意在打破对传统英雄的刻板印象，将重点放在革命的高光时刻之后。在现实的历史布景前，理想主义者的“英雄”叙事显得贫乏而空洞。当宣告死亡的枪响盖过音乐，艺术构建的崇高秩序也在瞬间崩塌。“又死一个”——这是警察和售票员面对死亡的麻木回应，在他们眼中，这一切似乎司空见惯。这种对死亡的轻描淡写，反而让逃亡者的死显得触目惊心。
卡彭铁尔立足于现实展现出他的质疑与反思。贝多芬音乐中蕴含的英雄主义与人类精神高度，最终还是被现实的子弹击穿。卡彭铁尔通过叙事对历史的重新拼接，让《追击》成为一曲凄厉的交响。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