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酸甜星辰

■杜得无

杜得无,2000年生,山东聊城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高校教师。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作品》《西部》《野草》《青年文学》《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

世界是咸的。

这是小白从又一场梦中得到的启示。

父亲的汗液浸湿他的嘴角,于是他在梦中悟觉:世界是咸的。世界咸,却不是盐那般纯净的咸,而是腥咸,苦咸,中后段还有股羊膻味儿。小白想,难道世界是一头山羊的汗腺?人类均匀地分布在羊的浅皮层中,工作,学习,生老病死,都在羊身上进行?他不喜欢吃羊肉,也不怎么喜欢羊这种动物。他觉得如果世界有味道,最好是甜的,珠穆朗玛峰可以是冰淇淋的尖尖,北冰洋可以是碗多冰少糖的甜笋粥。然而事实证明,世界确实是咸的。海是咸的,汗水是咸的,连眼泪都是咸的。

在咸世界中,他和父亲的摩的之旅即将抵达终点。

半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目的地是陕西泾阳县。父亲骑着那辆本田佛沙350,驮着他先往西,再往南。天气炎热,他们只好躲开日头,贪图早晚,常是趁夜赶路,头上顶着星星。由于昼伏夜行,这一千公里的路程,父亲硬是骑了十四天。路上走亲访友,几乎把旧时的朋友会了个遍。每到一个城市,他都会把通讯录翻出来,谁谁在此工作,这又是谁谁的老家。小白一开始还不适应,见到人不敢抬头,这时候父亲会伸手把他的下巴托起来,问,小白,为什么要害羞?他想辩白自己不是害羞,而是羞耻,为父亲的冒昧而羞耻。可是话到嘴边又张不开口,只好挨个儿叫叔叔阿姨,再挤出一个笑容来。

太阳很晒,父亲骑得又不快,风就像驴舌头,舔得人身上又湿又黏。下午三点钟,他们从酒店出发,父亲说,这是最后一站。

小白坐在后座,紧贴着父亲湿漉漉的背。他坐摩托车特别容易犯困,父亲为了防止他掉下去,用安全带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刚才小白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脸上满是汗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父亲的。他用手揩去,从后面拍拍父亲的肚子,问,快到了吗?

父亲说,快到了。

十分钟后,父亲开导航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叫“莫家楼”的村子。小白问,老爸,你朋友就住这里啊?父亲说,对,就是这里,莫家楼,我之前来过,现在忘记怎么走了。小白说,那你快给他打电话,我渴了,想喝水。父亲挠挠头,说,我没有他的电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手机呢。这样,你跟着我,咱们去村里问问,他叫“莫新果”,名字总不能变吧?

父亲推着摩托车在前面走,小白在后头跟着。他们打听了一路才找到莫新果的家。小白在后面轻轻扯父亲的衣服,说,老爸,你是不是得先换件衣服啊?父亲反应过来,说,对对对,这件背心都发酸了。他把摩托车停在巷口,从背包里找出一件干净的短袖穿上。

莫新果的家有点破旧,但很干净,院子里有条狗,用铁链拴着,对着他们汪汪叫。小白的父亲进门喊,有人在家吗?屋子里出来一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十岁了,他皱着眉头,问,你是谁?找谁?小白看到父亲握紧拳又松开,说,叔,是我,你还记得我不?我叫高英杰,新果的大学同学。那老人愣了片刻,说,哦,我记得你,小果就是参加你的婚礼才摔坏了。小白愣住,抬起头看父亲。父亲强笑着说,叔,我今天来是看看新果,他还好吧?老人说,他还能咋?进来和他聊聊天吧,他应该睡醒了。

小白听到父亲说,进去喊叔叔,多余的话不要讲,听见了吗?小白说听见了。他现在有点害怕,他不知道方才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走进屋子,味道很大,小白在心里记下:“莫新果的味道是酸苦的,类似腌过头的酸黄瓜。”莫新果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头发很长,垂在肩上,脸很瘦,很白净。小白看到父亲撩开防蚊帘走进去,沉默了几秒钟才说,新果,我来看你了。莫新果一只胳膊撑着床,使劲抻长脖子,等看清楚来人的面容,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过了很久才说话:英杰,好多年不见了。小白感觉莫新果有点迟钝,无论说话还是反应,都慢慢的。他的声音很小,嗓音很细,有点沙哑。小白抬头看了眼父亲,凑到床边,喊了声叔叔。莫新果一愣,用很小的声音说,唔,英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们在这间弥漫着酸苦味道的屋子里聊天,聊了很多,小白只听进去一半。

莫新果的父亲叹了口气,说,小果十几年前出事后,着实消沉了几年,每日吃饭都成问题,精神头也不好,总是寻死觅活的。后来政府派人来和他沟通,重点解决他的困难,让他的才能也有个发挥的空间,于是就安排他帮村委和镇上的各大机关整理整理档案和文件。几年前,他突然迷上看这劳什子网络小说了,不久又自己写上了。当时我是不支持,现在看,写得还不错,挣了点钱,比我种地是强多了。当然钱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精神头好了,这就比什么都强。

老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高,当年是叔不对,不该去法院告你们,更不该拿你们的钱,我知道小果的事情怨不得任何人,但是那时候,我们心中不甘呢!唉,才做出那些没良心的事。小高,你这些年都恨叔吧?小白偷偷瞥了眼父亲,听见他笑着说,叔,说什么呢,当年的事我早就忘了。莫新果也说,对啊,爸,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老人闻言,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莫新果和小白的父亲继续在屋子里聊天,互加了微信,小白瞅到莫新果的微信签名:“星星应该哈哈大笑,反正宇宙是个偏僻的地方。”

父亲低头对小白说,你叔叔读书那会儿文笔就好,写的小说、诗歌经常发表在当地的报纸副刊上,那会儿还有个笔名,叫什么来着?莫新果笑着说,叫莫多,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值一提。小白的父亲问,那你现在笔名叫什么?莫新果笑着说,这个得保密,暴露马甲是大忌,不过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我不写穿越,也不写重生,我就写现实,写当下,你了解我的,我不会逃避苦难,我只会直面它,然后啐它一口浓痰。小白看到父亲笑了,莫新果也笑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小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也尴尬地赔笑两声。

他们在莫新果家吃了晚饭,临走时莫新果的父亲塞过来一包杏子,说,我们这里的特产,拿着路上吃。小白看了眼父亲,见他没拒绝,就把杏子接过来,装进自己的背包里。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好在月亮很大,照得四下通明。他们推着摩托车在前面走,莫新果的父亲推着轮椅在后面跟着。天上星星在眨眼,月光混合着星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小白说,老爸,世界是咸的。父亲问,什么?小白说,世界是咸的。父亲笑了笑,没说话。小白抬头,问,老爸,你说星星是什么味道呢?父亲说,甜的吧。小白问,宇宙呢?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宇宙太大了。

两对父子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一段,高英杰回头摆摆手,说,叔,新果,回去吧,我以后再来看你们。莫新果坐在轮椅上招手,笑着说,英杰,小白,欢迎再来,路上慢点。

他们骑上摩托,缓缓离开了村子。夜风微凉,小白问,老爸,这里就是终点吗?父亲想了想说,是终点,也是起点。小白点点头,从背包里摸出颗杏子,很酸,又摸出一颗,很甜。他们穿过夜色,来路已是归程。满天星斗闪烁,月亮挂在中天。小白趴在父亲背上,沉沉睡去,在梦中,他看到夜穹之上挂着一颗杏黄色的星辰,光亮时明时灭,味道又酸又甜。它将陪伴着他,一直到路的尽头,到人生的每一个夜晚。

2025-09-15 ■杜得无 1 1 文艺报 content80910.html 1 酸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