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戏,这种流行于沪苏锡常杭等地的吴语喜剧,是怎样表达“崇高”的?那绝非是逗乐加正确的空话,或者加概念的大话,或者连创作者自己都不信的假话;不是让剧中人红着脸粗着脖子地“揭发”上司经常加班加点、不注意休息,损害了自己健康那样圆滑的赞美式“批评”;也不是设计一幅画面,让一个角色叼着香烟,描画着一条“请勿吸烟”的标语那样肤浅表面的“讽刺”,而是把老百姓心中真实的喜怒哀乐,切切实实而又生动精彩地表达出来。
在由王宏、张军编剧,胡宗琪导演,张怡等主演的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中,最悲情而又最精彩、最荒唐而又最出气、最庸俗而又最深刻的情节——在困难时期,队长王本顺给下乡调研贫困户陈奂生的县委吴书记“派”的饭,竟是集全村之力于一桌的“百家饭”,用鸡肉、鸭肉、猪肉齐全的六碟一汤,冒充缺粮户陈奂生一家“平常就是这样吃饭的”(此前观众已经看到,陈奂生的妻子傻妹为充饥而灌了一肚子凉水),还外加一口盛着冒尖儿白米的大缸(其实只是在缸口盖着纸托,上面撒一层米粒),制造陈奂生家“粮食富裕”“生活幸福”的假象,以此诓骗吴书记。而吴书记事先早有认真调查,他火眼金睛,在陈奂生的默契配合下逐一拆穿了骗局,道出了真相:“王本顺,鬼(就)在你身上!”这一句话,让观众内心的愤懑立即化成了希望的热流,吴书记坚守正义、公道,表达了共产党人对广大农民群众的关怀和支持,温暖了观众的心。台上台下这种崇高的情感,在一次又一次荒诞而又真实的情节中不断升腾。
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能获得广大观众的喜爱,演出200多场,是近年来不多见的。令人深思的是,为什么是滑稽戏,为什么这样一出深刻、尖锐的现实题材戏剧能受到观众和市场的认可?
滑稽戏有着自己非常可贵独特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1942年,在那艰难悲怆的年代,上海江笑笑等几位老艺术家,组织并演出了整本大戏《一碗饭》,倾力讽刺了囤积居奇的米店老板,表达了穷苦百姓内心的愤懑和悲伤,伸张了正义的愿望,引发了广泛关注与共鸣,深受观众的喜爱。
关心黎民百姓,与他们感同身受,真切表达他们的情感和愿望,就是艺术家的崇高情感。这种用“滑稽”的手段表现崇高的情怀,早在《史记·滑稽列传》中就有生动的记载——淳于髡用“三年不蜚(飞)又不鸣”,大胆激发齐威王励精图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优孟顺着楚庄王葬马使用“大夫之礼”的怪诞思路,反讽他“贱人而贵马”的荒唐;优旃竟敢在始皇帝面前,以自嘲矮小的方式,为淋雨的卫士争得轮值,让他们得到避雨的机会。司马迁称赞这些滑稽俳优“岂不亦伟哉”。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正是坚持了滑稽戏艺术(喜剧艺术)的优良传统,并引入了当代文学的创造成果,苦心孤诣地运用滑稽戏艺术的思维方式、结构手段和独特的语言表达技巧,把当代文学作品中的著名艺术形象陈奂生请上了滑稽戏的舞台,再造“别传”,创造出一个是“他”又不是“他”,性格鲜活而又命运独特的戏剧人物,成为当代滑稽戏人物画廊中熠熠闪光、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
尤其值得认真思考的,是该剧创作中体现的喜剧思维方式。
滑稽戏艺术创作思维的核心是长久散发艺术魅力的“幽默”。时间和实践证明,林语堂先生将英语单词“humour”译作“幽默”是恰切的。他认为,“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也就是说,幽默含蕴着烛照生活的真知,显示着令人顿悟的智慧,穿越通往豁然的曲径,隐藏着咀嚼不尽的哲理,荡漾着达观会心的微笑……滑稽戏艺术家张幻尔也反对“硬滑稽”,主张“肉里噱”,追求笑料的幽默隽永。其实,幽默不仅是一种高超的语言艺术,更是睿智悠远的思维方式。喜剧艺术家们用幽默的眼光看世界,用幽默的思维去过滤世界,用幽默的手段举重若轻地描绘世界,用幽默深层的智慧蕴涵去解读世界、评判生活、张扬正义、抨击黑暗,绝不单纯是为取乐亵玩,而是想让观众的笑之声浪成为剧场里的思辨之湖波,让创作者和观众一起徜徉其中,开启心智。
譬如,陈奂生与傻妹的结合,没有相亲,没有彩礼,没有交流,只是从争抢一碗米饭开始。傻妹口中“我的,我的”叫个不停,甚至说出了“你的米饭,我为什么不能吃”的话。这与普通人的结婚成家形成了鲜明对比。其实,这正是该剧的“点睛”之笔,也是主人公开场那句独白“吃饭是个问题,问题不是吃饭,不是吃饭问题”的肇始——吃饭是生存的头等大事,但不是全部,它牵连着诸多相关的大事,乃至更加不可忽视、更重要的事情。而它们全都编织、熔铸或如榫卯般插接进人物的生命里。瞧,一碗米饭,引出了“要饭”的人。“洞房”的门帘撩起又放下,陈奂生的婚姻大事瞬间完成,而一碗米饭又使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单身汉转头就有了3个孩子,忽然之间变成五口之家。诡谲的是,这碗米饭最后竟然进了王本顺的肚子——剧中,陈奂生与王本顺就是这样结下了不解之缘,个中滋味苦辣酸涩,唯独没有甜。幽默的戏剧情节令人不由想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由此我们也更能理解,陈奂生为什么那么信任和崇敬吴书记?为什么吴书记为他颁发土地证时,他要下跪?为什么他临死前最想见一见吴书记,道出自己的心里话?心系人民的吴书记在全剧就是“崇高”的象征。没有“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就没有幽默;没有幽默,就无法深刻、犀利而又富于喜剧性地揭示,“生活的现象同生活的实质和使命之间的矛盾”(别林斯基关于喜剧的实质的定义);没有这样的幽默思维,这出滑稽戏也就表达不出追求崇高的主题倾向。
该剧创排过程中,有一个问题横亘在面前:傻妹“死”了,女主人公中途消失,将造成全剧结构与人物塑造不完整的缺憾。怎么办?让人物以“灵魂”的形态出现?此种手法已经屡见不鲜,主创心有不甘。同时,这样简单的处理会让剧情显得生硬、不熨帖。为此,主创采纳了一个建议:让傻妹成为自带相框的遗像来做戏,使这个角色合理地出现在舞台上,和男主人公共同贯穿到底。果然,舞台上这样的表现显得非常灵性、自然,富有喜剧的幽默想象——死后的傻妹自己举着画框,卡通效果般地移动到舞台画面的位置上,需要时,她就提着画框,“跳”进现场,介入戏剧行动中去,或者把画框横过来,变成她和陈奂生的结婚“合影”。陈奂生向王本顺争得自己合法的土地使用权,王本顺不承认他和傻妹是合法夫妻,企图取消他的土地权利。于是,他就和傻妹出现在“合影”中,伸出手掌,露出当年王本顺为证明他们正式结婚盖的公章。继而,他们夫妻双双跳出画框,下跪请求乡亲们说句公道话……这段戏是一个大大的幽默,又是一个大大的心灵撞击,让观众带着微笑,流着眼泪,感激着随后上场的吴书记给陈奂生带来了土地证。每每演到此处,观众的掌声和笑声都会混成一片。正如梅耶荷德所说:“天才的演员总能碰上聪明的观众”(见《梅耶荷德谈话录》)。岂止是演员,包括所有天才的主创,都能碰上聪明的观众。
当傻妹生前对挨饿的丈夫陈奂生说,“我会要饭,我要给你吃”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奔向崇高了;当陈奂生决定毁家退赔,为大儿子赎罪,并嘱咐他,“有种你再活出个人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向崇高了。
在滑稽戏艺术的优良传统及其异彩纷呈的代表作的感召下,又一部独具特色的《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出现了,真是令人兴奋。其新鲜成果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其如何奔向卓越,也是要不吝心血的。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