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外国文艺

唐纳德·派泽的“异化的杰作”

——从《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水彩画与碳粉画》说起

□钱兆明

唐纳德·派泽

《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水彩画与碳粉画》封面

约翰·多斯·帕索斯画笔下的纽约

我的先师唐纳德·派泽(Donald Pizer,1929-2023),1957年入杜兰大学任教,至2001年退休,在职44年,出版了42部专著与编著,其中包括《19世纪美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20世纪美国自然主义》《美国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等。《美国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中译本在2009年面世。这位泰斗级美国文学批评家退休后又推出20部新著,其中不乏突破性的创作,如批判美国自然主义反犹倾向的《美国自然主义与犹太人》,与楠尼(Lisa Nanney)、雷曼(Richard Layman)合著、从小说跨越到绘画的《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水彩画与碳粉画》(The Paintings and Drawings of John Dos Passos: A Collection and Study)(以下简称《水彩画与碳粉画》)和靠一手文献写成的《回忆德莱塞》。

跨界批评的尝试

文学与艺术本来就有亲缘关系。然而,长期以来文学批评家、美术批评家、音乐批评家却各立门户,各做各的研究。21世纪第一个十年,深谋远虑的批评家开始认识到打破文学与艺术界限的必要性,他们争相在跨界批评上做文章。2000年,哈佛大学教授奥尔布赖特(Daniel Albright)推出《解开蛇的纠葛:音乐、文学和其他艺术中的现代主义》。2002年和2010年,斯坦福大学教授帕洛夫(Marjorie Perloff)探索21世纪诗画关系的《21世纪现代主义》和《非原创天才》先后问世。同期出版的跨文学、美术、音乐论著还有耶鲁大学教授宋惠慈(Wai Chee Dimock)的《穿越他洲大陆》、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萨义德(Edward Said)的《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和杜克大学教授詹姆逊(Fredrick Jameson)的《论现代主义》。

派泽与楠尼、雷曼合著的《水彩画与碳粉画》可归于此类跨界论著,但它走得更远。上面提到的六部著作毕竟都兼顾文学、音乐与美术,《水彩画与碳粉画》却把批评的对象完全转移到了绘画艺术上。该著批评的画作都出自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手笔,论其画涉及其文学作品在所难免。然而,派泽似乎有意避而不谈他了如指掌的多斯·帕索斯小说细节。这不免让我想到贝多芬晚年的《庄严弥撒》。如萨义德在《论晚期风格》中所指出的,由于《庄严弥撒》“艰深、古奥”,且“放弃了与那种已经确立的社会秩序进行交流……与它达成了一种矛盾的、异化了的关系”,阿多诺把它称为贝多芬“异化的杰作”。《水彩画与碳粉画》并不艰深、古奥,但对晚年的派泽而言,可谓他晚年“异化的杰作”。

晚年的文艺大师会追求什么?据萨义德分析,他们会试图“获得一种新的风格”,“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在派泽看来,要“获得一种新的风格”,一种“反对性的创造性”,最便捷的途径就是尝试此生尚未尝试过的课题。1971年在芝加哥美术学院主办的作家“第二才艺”美展上,其时刚刚故世的小说家兼画家多斯·帕索斯声名大噪。钟爱多斯·帕索斯的派泽意识到,“多斯·帕索斯的‘第二才艺’”是一个吸引人的课题。在撰写《走向现代主义风格:约翰·多斯·帕索斯》(Toward a Modernist Style:John Dos Passos)的过程中,他应该萌生了尝试这一课题的念头。跨界批评对他无疑是新的挑战。萨义德说了,晚期作品“不是丰满的,而是起皱的,甚至是被蹂躏过的”。年近九旬的派泽,不会在乎他迎战的成果“起皱”或“被蹂躏过”。他期待挑战,挑战会让他迸发出“第二春”的火花。

书从画中来,画到书中去

促成《水彩画与碳粉画》的是存世的数百幅多斯·帕索斯画作,读者期待观赏到一部分精品。该著三分之一篇幅给予了全彩复制的68幅多斯·帕索斯画作。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68幅精品的编排。二十多年前,我曾盛赞过施美美的《绘画之道》(The Tao of Painting)将11幅全彩复制的中国经典名画集中排在正文前,一下子吸引住了读者的眼球。派泽与他的合作者革新了《绘画之道》的做法。68幅多斯·帕索斯画作既不分散插入正文各处,也不集中置于正文前面,而被集中收在了全书中央。这样安排,读者阅读其前、其后诸文时,查看引到的画作都十分方便。

这68幅画作被分成了两大组:第一大组按创作年份和创作地点分成了八小节;第二大组按画作的类型——肖像画,海港画,静物,动景,抽象画——分成了五小节。十三组画作,每组都有一个简介。其中七组的简介为派泽撰写,六组的简介为楠尼所撰写。派泽和他的合作者会评议同样的画作。譬如派泽在“引言”中提到了《城市交通》。 他这么写道,“乍看,此图只有两种颜色:黄色和深浅不同的红色(间或有些绿色),极少有色彩用于写实。除了天空用了紫红色和底下车流用了黄色,色彩的更换不为写实,而为特效与夸张。此图在各种色调中燃放。图境尽管粗糙,主题却很明朗:现代大都市中心,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底下车水马龙,不见一个人影……人类被车流与高楼淹没了”。楠尼在给1920-1924年纽约图写简介时,也提到了这张图。她用一手文献揭示了创作意图,并在派泽的基础上讲解了多斯·帕索斯如何用野兽派色调传达主题:“在1922年给麦库姆的一封信中,他宣称‘纽约忙得惊人,且冷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图中清晰的黄色和红色,渲染了车水马龙持续的喧嚣和骇人的纷乱。天空超然的视角又传递了高楼与街道的无人情味。”

派泽组织设计学术论著的干练,我早有领教。读博时,我选修过他开的“书目学”和“美国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在我为“书目学”写的学期论文前面,他写了评语,称赞我“注释信息简练”,但建议我“在版本下直接列出该版本(所有年份)”,并指出,“这样会避免书名的重复与交叉引用”。即使是书目,也要齐全才有学术价值。派泽的提醒让我终身受益。

“成为一名美术批评家”

《水彩画与碳粉画》最令人惊讶的创新是派泽对自身形象的创新或异化。此著出版前,派泽名下已有近60部著作,其中包括专论多斯·帕索斯的《美国三部曲研究》和《走向现代主义风格》。新著颠覆了读者对派泽的印象:他从一名卓绝的纯文学批评家变革成了一名美术批评家。他的革新有多彻底,仅需阅其“引言”。

约翰·多斯·帕索斯(1896-1970)的成长期恰逢现代主义思潮在绘画、戏剧、舞蹈、诗歌、小说等领域兴起。20世纪20年代,多斯·帕索斯常常往返于纽约与巴黎之间。在欧美两大先锋派艺术中心,他不仅能观赏到现代主义各流派——表现主义、未来主义、野兽派、立体派最新的绘画杰作,还结识了毕加索、雷捷、格里斯等先锋派画家,桑德拉尔、卡明斯、海明威等诗人、作家。派泽的“引言”并不像出自跨界新手的手笔,其评点刀刀见血。他特别提到,现代主义渗透到多斯·帕索斯这个时期创作的小说《曼哈顿中转站》,也渗透到其同期创作的绘画。多斯·帕索斯的小说《曼哈顿中转站》与同期的画作都体现了野兽派和立体派绘画的影响。 不同的是,其小说“致力于通过写战争、写革命、写罢工暴露动荡的社会现实”,而其绘画却“不触及矛盾激化时刻,局限于创新海景、肖像、市容画等传统体裁的画法……换言之,他不用所绘,而用所叙,表现他的时代毁灭性的一面”。

派泽在“引言”里试图把多斯·帕索斯的美术创作史与他的旅游史、交友史联系起来考察。多斯·帕索斯生于芝加哥,1916年毕业于哈佛,一战后期去西班牙学建筑,然后在医疗队服役。他游一路,画一路。该著中,画和文字也反映了他丰富的阅历。他结交的朋友中数纽约画家劳森(Adelaide Lawson)和巴黎艺术家墨菲(Gerald Murpher)对他的影响大。劳森把他引荐给纽约各先锋派美术团体,请他观赏过她的个人画展,也帮他办过他的个人画展。墨菲在巴黎的家是旅法艺术家、作家聚会的场所。在那里多斯·帕索斯结识了毕加索等知名画家。

派泽的“引言”显示,他观画细致入微,能相当熟练地区分出不同现代主义艺术流派的影响。作为艺术批评的新手,派泽的眼光出奇犀利。从多斯·帕索斯的画作中,他能识别出哪里体现了立体派的陶染,哪里体现了野兽派的教化。他不仅指出野兽派对多斯·帕索斯的影响比任何别的流派大,还指出此影响不是直接从马蒂斯那里,而是从他的画友劳森那里学来的。多斯·帕索斯曾说:“劳森,她学马蒂斯就无需马蒂斯本人指导。如果马蒂斯是巴黎的原始主义者——他画画不用技巧就能轻松把现实演化为幻象,劳森则用她自己的方法复制马蒂斯,她就是纽约的原始主义者。”

派泽评美国各流派的小说挥洒自如,对熟悉他的读者来说不足为奇。从文学批评跨越到艺术批评,他竟然也这么得心应手。阐释《拳击裸体者》是在向马蒂斯野兽派代表作《舞蹈》致敬时,他写道,此图中“生命的本质被具象化为裸体围圈舞蹈。马蒂斯的主题是生命的乐趣,多斯·帕索斯的主题则是人生就是与他人积极互动。他的男性裸体者(不同于马蒂斯的女性裸体者)既在格斗又在舞蹈,在互动中多斯·帕索斯以自己的方式呼应了未来主义对现代生活活力的肯定”。在洞察多斯·帕索斯画作中马蒂斯野兽派成分的同时,他还辨出其中未来主义的元素。多斯·帕索斯美术创作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有多紧密?派泽不会放过体察这种关系的机会。在总结三幅纽约图的共性时,他说,多斯·帕索斯“最有趣的纽约图,跟他含大量不连贯叙事的《曼哈顿中转站》一样,在尝试把重点从具体的故事情节,转移到通过不连贯叙事效应体现的、作为实体的城市”。派泽素以擅长用细节论证著称,此处却未见他提供小说细节。这不是疏忽,而是晚年的派泽故意要避开他过去的成就,体现“异化”。

派泽在“引言”中还一度从绘画跨越到了舞蹈和戏剧。1923年,巴黎上演斯特拉文斯基芭蕾舞剧《婚礼》。据派泽的“引言”,墨菲介绍多斯·帕索斯参与了该芭蕾舞剧的舞美设计。返美后,多斯·帕索斯得知劳森的剧作《列队》要在曼哈顿演出,又出手画了海报。

派泽此著的两位合作者各有千秋。楠尼著有《重温多斯·帕索斯》和《多斯·帕索斯与电影》,雷曼编有《多斯·帕索斯:余晖与其他大学时期遗作》。二人各为此著撰写了一篇论文。楠尼的《文字与图像:多斯·帕索斯的视觉艺术》探索了多斯·帕索斯画作与小说之间的关系;雷曼的著作则综述了多斯·帕索斯画作的展出史和复制史。

(作者系新奥尔良大学英美文学教授)

2025-11-05 □钱兆明 ——从《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水彩画与碳粉画》说起 1 1 文艺报 content81447.html 1 唐纳德·派泽的“异化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