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表叔与蒲哥

■杨永磊

杨永磊,1988年生于河南汝州。吉林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北京老舍文学院第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滇池》《红豆》《当代人》《莽原》《延河》《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

简单来说就是,蒲哥先开了我,没过半个月,蒲哥也被开了。现在蒲哥给我打电话,说想一起吃饭,我告诉了表叔,表叔说,我跟你一起去,正好认识一下,这顿我请。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我来投奔表叔,说想在北京打工挣钱,表叔喜出望外,先带我在北京旅游了一周,逛了十二处景点,陪我吃了八顿北京特色美食,接着开始没日没夜地帮我找工作。其实我说来北京打工挣钱只是借口,没想到表叔却当了真,每过一天,他就会唠叨一遍:今天又损失了一百五十块钱。直到我跟京西一家台球厅的蒲哥相聊甚欢,约定当天下午就去上班,他才闭上嘴巴。

表叔是个实在人。我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我根本不想打工,我来北京,只是想把他这里打造成属于我的世外桃源。我不知道表叔能不能看出我的心思,也许他看出来了,但故意装作不知道。我有时候感觉表叔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源源不断地把东西分给别人,一方面又对自己极为苛刻。他的生活哲学就是:只要有人过得不如他,他就想帮助人家。十年前他的堂哥在外地干活出了工伤,落下残疾,他每月给堂哥网购一样东西,小米、坚果、面粉、海带、蘑菇……一次几十上百,不多,但十年来从未断绝。逢年过节公司发福利,苹果、香梨、粽子、月饼、五谷杂粮,他会把其中六成留给自己,四成分给保安、保洁、水暖电工,或者寄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要尽可能多地把东西分给别人,早日实现天下大同。”说这话的时候,表叔正带我到一家老北京小吃店里,犹豫着要不要来一碗35块钱的卤煮。听到卤煮,我的口水止不住流了出来,但是我说,我吃不惯那玩意儿,还是15块钱一碗的面更实在。表叔点了两碗面,掏出用了七年的手机准备付钱,捣鼓半天也没能打开微信支付。店员白了他一眼,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表叔急得满头大汗,终于支付成功。“大山深处老农民的手机都比你的强。”我说。表叔笑笑,没说话,领我回到座位上。“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正想找一句话来形容他,表叔替我说了出来。“完整的这句话该怎么说?”表叔突然问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我脱口而出。

我不认为表叔跟蒲哥是一个世界的人。不仅不是,还是两个极端。蒲哥眼里只有物质,或者说,只有钱,而表叔是那种极端追求内心和精神世界的人,一直致力于构建所谓的“理想秩序”。比如,这次来北京前,表叔早早就设计好了关于我俩的理想秩序:白天他去上班,我去打工,晚上我俩坐而论道,周末一起游山玩水。我甚至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份已经拟好的计划表,上面清晰地写着:周一晚上,谈玄;周二晚上,国产电影崛起的启示;周三晚上,数学的无限美妙;周四晚上,“文学是人学”的现代性阐释;周五晚上,法哲学的基本原理……第一天晚上进行得还算顺利,表叔眉飞色舞,我强撑着听完,不住地点头,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我就以上班太累为由,一到家就躲到卧室里睡觉,实际上是蒙着被子玩游戏。表叔有点沮丧,我半夜起来去洗手间,路过他的卧室,经常能看到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有时候不免激情论辩。这时表叔还没有绝望,直到我有一次玩游戏没有关门,表叔听见了,发现我没在睡觉。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魏晋时期士大夫躲避战乱四处逃难时的神情。

见蒲哥前,表叔带我去了一家比较高档的水果店。我说,蒲哥作为小经理,什么样的果盘吃不到。表叔没说话,在荔枝面前停住了脚步。最新鲜的45块钱一盒,次新鲜的35块钱一盒。表叔毫不犹豫地选了45一盒的,准备结账。“35的也没差到哪里去,还能便宜十块钱。”我说。“味道还是不一样,”表叔说,“骑自行车逛酒吧——该省省,该花花。”付完钱,带我去了地铁站。

地铁上表叔怀里抱着荔枝,像个护食的小孩子一样,睡得很熟。我的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金碧辉煌的台球俱乐部,如万军列阵、气势雄浑、整齐排列的五百张球桌,远远望去横无际涯的大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台球宝贝,前来打球的油腻大叔或者浪荡少年,坐镇指挥、掌管生杀予夺的大经理,吆五喝六、一副监工嘴脸的小经理,殷勤麻利、永远不知疲倦的服务生,我就是服务生中的一员。俱乐部严禁服务生在工作期间抽烟,但却不限制甚至鼓励台球宝贝和顾客抽烟,因此大厅里始终浓雾弥漫,宛如仙境。我不抽烟,但我看上了一个台球宝贝,艺名草果,并立即坠入爱河。草果当然也看上了我,否则我俩的感情不会进展得那么迅速。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蒲哥奉大经理之命进行整顿,首先拿我俩祭旗,接着将打击范围扩大化,引起不少服务生和台球宝贝的强烈反抗。大经理没办法,只能驱逐小经理,以平民愤、谢天下。“这就像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崇祯又凌迟了袁崇焕。”表叔听完我的讲述之后说。“或者像韦昌辉杀了杨秀清,洪秀全又处死了韦昌辉。”我听完表叔的类比之后说。

见面吃饭没我想象的那么拘谨。相反,两个人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得投机,完全把我晾在一边。没办法,谁让他们两个都是饱受生活重压的中年人,而我今年刚成年,还没跨进大学的校门。他们对我说的唯二两句话,一句是,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发现,你们这些少男少女的所谓“恋爱”,有多幼稚;另一句是,你能见我,老哥心里已经非常暖了,你还给我带来一个这么投缘的兄弟,这辈子咱俩算是交定了,明天就一起找活去。蒲哥显然是喝高了,说话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表叔原本滴酒不沾,今晚竟然,很快也喝高了。我原本是闻到酒味就害怕的人,看他们两个喝高了,也鬼使神差倒了一杯,用力灌进喉咙里,接着开始疯狂地咳嗽、流泪。就在这时,我清楚地看到表叔的灵魂走了出来,走到了蒲哥的身体里;蒲哥的灵魂也走了出来,走到了表叔的身体里。两个人开始自说自话,表叔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的全是关乎物质的,成了一个漂泊挣扎的世俗中人;蒲哥也哭了,哭得斯斯文文的,说的全是关乎精神的,幽幽山谷,潺潺流水,超然物外,遨游于外太空。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了一下自己,发现不是,抬头一看,夜空中有一架飞机,一闪一闪地缓缓飞过。

2025-11-12 ■杨永磊 1 1 文艺报 content81525.html 1 表叔与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