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之后,秋天已经凉了。病房里的冷气还没停,小瑛坐在轮椅上,如一只瘦骨嶙峋的大号孤雏守在巢穴,张着空洞洞的嘴巴,等待亲鸟喂食。
“我妈妈呢?”她一遍遍问。眼前的白大褂皱着脸,懒得回她。
她缩进轮椅深处。这钢筋尼龙布筑的巢是冷的,她一靠上去,顿时打了个寒战。冷。她本能地惊恐。自从跌了跤,农活停下来,日子也停了,某几个画面来来回回在脑子里发胀、膨大,走马灯似的,事无巨细地翻涌。傍晚天色黯淡下来,下起一阵雨,看着玻璃窗黏上雨丝,她又一次回到出事那天:夏秋之交的太阳还很烈,她打开冰箱,把剩饭取出来,又翻出一只落满灰的蛇皮袋,叠成饭盒大小,一齐装到农村信用社发的布袋子里。出了门,她从不搭车,走十里路回到乡下。这批春天种下的土豆好像发了僵,拿锄头刨出来一看,个个钮扣大小。她丧气地弯下腰,打开蛇皮袋,把钮扣子一粒粒收进来。每伏下一次,都感到有一只女人的手,拿指甲指指戳戳,一下一下地剜她背上的肉。等到蛇皮袋装满,日头已到最毒辣的时刻,打开饭盒,饭已经捂馊了。
小瑛两眼一闭,大口大口吞咽,酸馊的气味不过脑子,直接抿到肚子里去,吃完才发觉衣服湿透了,草帽变得很沉,把整副身子往下拽。帽檐结出大颗大颗的水珠,滑到了眼睛里,她茫茫然抬头看天,雨已落成密不透风。她明白妈妈从不会来田里给她送伞,开始感到绝望,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牙关在雨水里打着颤。终于,手里饭盒滑脱,在合上眼之前,力量耗尽的双臂挣扎着向上伸。
当时她几乎就这么死了。住院的这些天,妈妈对她很好,天天都过来,给她带一碗百叶结烧肉,喂她喝汤汤水水,帮她擦洗身上。偶尔,她错愕地盯着妈妈,妈妈也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她在她的注视里看到慈悲,太陌生,像重新做了一场母女。小瑛琢磨起来,那个迷迷糊糊中柔软的怀抱和呼唤,也许真有可能是妈妈呢?在一脚迈过生死的时刻,曾有人把热力传递给她失温的身体,一声声叫她的乳名:“小瑛,小瑛,你这么厉害,这次也要打起精神来啊,小瑛。”
每天反反复复咂摸这事,她终归不敢相信。毕竟八岁以后,妈妈就对她很坏了。那年中秋,她急着跑去集市看戏班子搭台,把耕牛拴在桥边,让家里最重的劳动力遭车轧死了。从此,她代替了那头耕牛,做了妈妈的牛,也做了弟弟的牛。想到这里,她摸向病床边上的床头柜,颜色大小不一样的单据堆满抽屉,她并不能看出自己到底什么病,她念书甚至还没念到怎么写“瑛”。她又开始哭。
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走进来,两只宽大的手被食盒和参茸补品勒出印子。“妈今天还没下班。”他说着,把床头柜上的隔夜水果清掉,再放下手里大包小包,新堆起一座物质的山。他看起来有点怯,看她脸孔挂满泪,不太敢近她的身。但他还是学着妈妈照料小瑛的样子,把食盒打开,走到轮椅边,蹲下身,托着她的下颚拿张餐巾纸垫着,先夹一块肉,递到她嘴边。
小瑛往下看看这张斯文白净的脸,想了半天,想起来自己是结了婚的。青年试图将那块肉喂进去,她把嘴闭得紧紧的,头别过去,面对窗外的雨,鼻子里哼起戏来。她的目光几乎发烫,执拗地看着一个空洞的方向,嘴唇越来越快地嚅动着。
一定不是丈夫把她从泥地里抱起的,她想,因为这青年是冷的。
做姑娘的时候,她都在做一头耕牛,做到三十啷当,村委会给她介绍这青年,说他是读书人,配得上村里顶吃苦的姑娘。结婚以后,青年不和她说话,自己一个人住学校宿舍。过年了,她领着女儿来城里,一年就只见这样一面。她通常先去肉铺,把省下的肉票买了肉,到青年的宿舍里,借食堂的炉子,瘦的切点冬笋进去烧汤,肥的做百叶结烧肉,给女儿吃一整个正月。把五斤肉全做了,她收拾完,也是像现在这样,转过身,独自走回村。
其实,她又一个人偷偷去看年戏了。小瑛想到这里,停下嗡嗡讷讷的鼻音,狡黠地笑起来。那几年总有浙江的越剧团过来搭戏台,唱到夜里,放映员背着胶片过来接班,接着放电影《莫愁女》。一痕灰败的月牙底下,有的角色还未除下妆扮,从后台走出来,困倦地坐到放映员边上,和着电影的音响一道喃喃:我本已心如死水万念灰,却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莫不是天意偏怜幽谷草。真好听,真快活,她也跟着小声唱起来,一直唱到后半夜。等走回乡下家中,面对一片冰锅冷灶,已是天明。
青年趁机喂下一勺饭,几乎凉了,小瑛吞下去才明白过来。她气急了,猛地别开头,用舌头顶着上颚,将那副松动的假牙连同那口冷饭,“噗”地一声啐了出来。假牙砸在墙上,登时碎成两瓣。青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想牵牵她的手,她摆开他,注视着角落里的假牙残骸,重新哼唱起音节破碎的曲,好奇而无辜。连她自己也想知道,从今往后,饭要怎么吃下去。
青年只好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妈妈。
很快,他的母亲来了。这个白发已爬上鬓角的中年女人,这一趟来,带了一套新的热饭热菜,以及一副小婴孩用的辅食工具。看着眼前景象,她没有办法不落眼泪:“这阿尔茨海默病才确诊几年,已经连最心爱的外孙也不记得了么……”中年女人先去病房洗手间冲干净脸,回来打开工具盒子,生疏地剔下骨头上的肉、剪碎蔬菜。到后面急了,她直接上牙齿啃,把凤爪上的肉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来,吐进碗里,搅成一碗茸。
小瑛乖乖地张开嘴,吃得脸蛋皱皱的。女儿知道妈妈最喜欢凤爪。
“妈妈。”小瑛抬起头,眼神清亮亮地看向面前的中年女人。
在短暂的时间里,小瑛从那个永无止境的走马灯里回来了。她从白蒙蒙的壳里探出脑袋来,朝中年女人伸出一双苍老枯瘦的手臂,等待着一个爱意的拥抱,再次将她从泥地里拾起。
“妈妈,你现在对我真好。”
饭后,中年女人和青年合力把小瑛从轮椅搬到病床上,给她裹上一条蓬软厚实的毛毯。中年女子像哄着襁褓里的幼儿,有节奏地拍打安抚着她。
“妈妈,让我上学吧,妈妈,我想要念书,别再给弟弟念了,给我念,不识字好苦,这样太苦了……”
小瑛慢慢停下了呢喃,呼吸逐渐平稳。
中年女人为她紧了紧毯子:“我真愿意永远带着她,再过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