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活下去，因为山无处不在。”20年前，山西娘子关的工程师刘慈欣用小说《山》构建了整个宇宙。小说假想人类生活在固体宇宙的一个个“泡世界”中，在无限岩层中充斥着数不清的空泡，万有引力失灵了，光线与生命回归进化序列，如此结构被称为“密实宇宙论”。但是，“对远方其他空泡的幻想构成了泡世界文学的主体”，20年后，从太行山麓而来，在刘慈欣的身后，更多的幻想者以笔为船舰，穿越太行的“空泡”，向着遥遥星海继续远航。

山西科幻作家群老中青三代作家包括刘慈欣、张冉、灰狐、李晓虎、兔八、木羽等，他们的崛起不是偶然现象，而是一场深植于“无界太行”丰饶土壤的文学自觉。“无界”在这里至少有三重指涉，其一指涉起于太行的时空贯通，其二蕴含文学精神品质的突围破界，其三指文类的融合。山西这片土地提供了将神话基因、地域精神与科幻叙事熔为一炉的养分。《山海经》中记载着太行周边众多瑰丽神话，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等，山西相关的神话为科幻创作提供了深具地域认同的叙事原型。山西科幻作家正在进行的，也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反向考古学”。《三体》中的“水滴”撞击“无限边疆号”后，银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人类舰队的悲壮一战仿佛是涿鹿之战“纵大风雨”在“黑天鹅绒般的太空”重演。同样，《流浪地球》何尝不是精卫填海的科幻版本，人类以整个文明为精卫，去填平太阳氦闪这一死亡之海。山西科幻作家也深谙基于传统的创造力，在熟悉的情感结构中提供陌生感。例如，儿童科幻作家李晓虎擅长将中国古典神话与科幻创作理念结合。在《孙悟空的跟屁猴》中，天宫变身为宇宙飞船，而孙悟空的身世转型为外星遗孤，纯真的情感与成长的挑战紧密相连，生态意识与和谐共处的向往相伴。

山西科幻作家将太行山的坚韧、黄土地的厚重与科幻宏大叙事相结合，“太行精神”于是有了崭新的维度。张冉《晋阳三尺雪》中的主人公身处即将毁灭的五代晋阳城，时空旅行者的创造在历史褶皱中徐徐展开，《资治通鉴》中的寥寥数语被作家以传奇的科幻想象拥抱，跨越时空的叙事融化了地方历史之伤，这是山西历史文脉的深层馈赠。重工业记忆则是当代山西深深刻画在科幻作家创作中的烙印，在《地火》中，刘慈欣将煤矿工业场景直接植入科幻设定，展现对资源依赖型城市的深刻思考；《起风之城》中，张冉塑造的衰败之城将故乡童年记忆外化为传统重工业在近未来的挣扎；在太原重型机械集团工作的青年作家兔八，以逃离矿区为小说情节动力，塑造了宇宙中难以定位的“三星门交汇处”——星港城。总之，山西科幻作家以表里山河为纸，以太行精神为墨，书写着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思索，创作出了既有三晋特色又具人类关怀的科幻小说。山西这片黄土地上的科幻作家，正以其独特的在地经验与全球视野，构筑起中国式科幻的“山西高地”。

回顾百年山西新文学历程，既是峥嵘革命岁月抒怀，也是知识分子寻梦之旅的画卷。百年前的山西进步青年上下求索，石评梅写下“看月儿投入你胸怀，忘了一切，忘了世界，忘了自己还在”；高沐鸿写下“天不言，天何言哉！吾所欲言，何以脱出悲哀”，他们曾在清新俊逸而感伤深邃的“五四文学”篇章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关注的是，在山西科幻文学坚韧内毅的另一面流淌着幽深的五四时代启蒙血液。刘慈欣《思想者》是一部献给慎独灵魂的抒情诗章，“她”逆着苍茫的时光之河飞向时间的源头，宇宙在缩小，“她”悬浮在如厅堂一般的宇宙中央，等到奇点的到来。灰狐《鲸鱼航线》同样具有如此一般的抒情诗质，旧世界已经毁灭了，“我们”没有目标，但有遇见的“偶然”，因为“我们”仍相信人性。抒情诗质重塑了科幻文学叙事的边界，文学中的科技并非人类情绪的他者，而是承载人类伦理与情感的容器，宇宙的尽头是诗意的灵魂，继而，灵魂的光又与故土山川共鸣在诗意空间。山西科幻作家的抒情特质并非单一风格，刘慈欣的抒情是“太空的史诗”，以冷静笔触描绘人类在宏大时空中的渺小与崇高；张冉擅长“技术伦理的诗意”，在AI等新技术话题中注入人性的细腻观察；灰狐则注重“生态叙事的悲悯”，在《逃离末日》等作品中表达对自然消亡的哀悼与重建的期望。

此外，在年轻的科幻作家笔下更多呈现出“五四文学”诚与真的主题，复现了中国现代文学初创期“童年是梦中的真、真中的梦”的特质。李晓虎以提问解答的方式让童真穿越哭泣岛、幽灵岛、悠悠岛，跟随着小猪、孙小空、追影大师共赴幻想的盛宴。“95后”作家木羽同样擅长青少年视角科幻创作，《喵汪特工队》将外星特工的沉重性关系解构，营造了少女小月与小狗雪球之间的温馨缱绻氛围。母爱、童真、大自然再度构成科幻文学世界对真善美的呼唤。张冉《止水》中的母亲用技术为渐冻症儿子编织了后半生的记忆，极致温情书写生命的告别。兔八则通过非遗采风与田野调查，将民间艺术的境况与未来文明的存续并置，在“求生求真”的叙事中寄寓文化传承的体察。新作《翠姨》讲述了非遗传承人翠姨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将自己的剪纸技艺传授给机器人二圪蛋的故事。从最初的复刻到拥有自己的创作理念，AI的情感计算最终与人类情感交相辉映，当翠姨离开人世之后，是二圪蛋铺天盖地关于记忆的剪纸作品让生命最终拥有完满的形式。我们发现，李晓虎笔下的孙小空、兔八笔下的二圪蛋、木羽笔下的雪球，这些幻想形象本身都承载了爱的力量。后人类文化打破了二元对立思维，作品对生命本质的个性与尊严进行了重新定位，动物/机器形象与人类建立友谊，寻求自由与解放，大大拓展了五四文学革命以来“人的文学”的表现视域。

詹姆逊在《未来考古学》中提出，优秀的科幻小说并非预测未来，而是一种对未来的考古，通过想象未来的“遗迹”来反观现代性的困境。山西科幻作家群通过对“无界”的创造性转化，立足于“密实宇宙”的精神韧性，从而获得了独特的气质：既有神话的瑰丽想象与史诗感，又有基于地域现实的忧患意识，更具备了启蒙视角下面向全人类未来的哲学高度。这一作家群正在探索如何在本土性与全球性乃至宇宙性之间建立叙事的桥梁。山西科幻作家尝试将“中国故事”进一步升华为“人类故事”，他们的小说，因此奏响了华夏古老文明馈赠给当代的最雄浑有力的精神强音。

（作者系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