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按 摩(散文)

□童中平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等待约好来按摩的客人上门,打起了瞌睡,然后突然头一点,惊醒。在那一点头间,有个感觉一闪:我在路上好好地走着,背后被谁推了一把。我一个趔趄,歪歪斜斜向前冲,冲出了正走着的路。一走就走了几十年。又好像只是那一个歪斜的趔趄,站稳,回头,就能回到本来的路上。而我站稳了,回头了,却不见“本来”,只有现在。

30多年前,我学了3年按摩,被父亲工作单位的职工医院接收,成了一名按摩医生。

上班报到,是父亲送我去的。见过领导就去安置按摩室,父亲搬来了桌子、诊床和几张凳子,仔细摆放好,又带我走了一趟厕所,站到一边,叫我自己再走一趟。我说可以了,我知道了。父亲坚持:“自己再走一下。”我便在父亲的眼光里往厕所摸了一个来回。

“工作,可以吧?”父亲的话里有放心,有不放心。放心的是事实,我上班的手续全部办好;不放心的也是事实,他的儿子眼睛全看不见,自己单独一个岗位,也算是小小的独当一面了,能行吗?

我的心里是兴奋后的平静,工作岗位定下来已经好几天了。我肯定地回答:“可以。”父亲说:“好,那我走了。”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来按摩的什么人都会有,你对人家态度要好,要一样的态度。”我说:“好,我记住了。”

我围着按摩床,左、右、横头,我从这边转到那边,那边转到这边,时间在我脚步的转动中,在手一圈圈的旋揉中、一下下的弹拨中、一个点一个点的按压中过去,按摩完一个又开始一个。

上岗之前,我隐隐担心没有人找我按。很快,我的担心尽去,按摩的人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一些痛症病人,本来是来医院开膏药、活络丸,看到“按摩室”的牌子,便好奇地走进来,按一下看怎么样,好就接着按。

哪能不好呢?像对症下药一样,按、揉、推、滚,轻、重……我给他们一一对症施法。于是,他们按了第一次后,第二天、第三天接着来。按摩室里常满满当当。我给医院赚的按摩费比我拿的那点固定工资多多了。我心里三分高兴,七分觉得吃亏了。

父亲说:“多做就多做一点,问心无愧比占便宜好。”母亲也说:“不是很累吧?有人来按是好事,说明你按了有效果。你眼睛看不见,最好不让人家说是照顾了你。”

但是面对细节可没这么简单,就算我把心态调整到爸妈引导的轨道上,像写稿子,处理细节常常还是让我绞尽脑汁。有的人自己说不痛了,我说可以不用按了,他说多巩固一下,照样一有时间就来;有的人自己挂个号,叫家里人按,真正需要按摩的伤痛病人却排不上。人不多时也就算了,可人这么多,我不由得皱起眉。

有一回,一个职工挂了号让家属接受按摩,把另一个需要按摩的职工挤掉了。这事反映到院长那里,我挨了一顿批评,只好拿出眼盲说事,一口咬定“我没听出来,我不知道处方上的名字和按摩的不是一个人”。

当年职工们享受公费医疗让我烦恼,也对我有一个特大的好处——抄写稿子没这么难了。我实实在在地用双手给客人按摩,请他们帮我誊抄稿子便不会那么难为情。

那些年如果不是公费医疗,稿子我可能写不下去,因为没那么多人给我誊抄,梦想写作的种子可能就会霉烂掉。一篇稿子要抄好几遍,第一遍是底稿,盲文译成汉文,我念他写。还要投寄出去,一个地方没采用就再抄再投。正因如此,后来医疗改革后我没法让职工“免费”享受按摩,便也不好让他们帮我抄稿,只好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写作。直到后来有了电脑读屏软件,我自己可以打字编辑,才又用文字记录起生活。

我的生活圈子有一点小。一般的人一眼千米,以己为中心,千米方圆内的缤纷色彩、社会万象尽收眼底,又由眼入心,皆为生活。我的圈子只有一只胳膊伸开的方圆,且没有色彩没有灵动。每天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中间就是按摩,生活单调光滑得像猪后腿上的骨头,丢给狗,狗都懒得啃,骨头上的一丝肉还不够塞牙缝。靠我的生活作素材,稿子就太单薄了。

好在有按摩。来按摩的人,不经意间闲聊的生活琐碎或见闻趣事,对我写稿来说简直就是闪光的宝贝。有的当时写稿就用上了,有的塞进记忆的库房里,需要时就进库房翻找。

按摩的人差不多都来自周围10里之内,慢慢地都成了熟人。好多人从我上班按到退休。我对他们的熟悉是全方位的,对他们的了解是交叉的、渗透的。他们也许知道,他们的按摩费是我衣食的来源;他们没意识到的是,我从他们那里收获更丰富的是他们铺展在我面前的生活。有时我竟有写稿是主业、按摩是副业的感觉。

退休时,我想,离开了按摩室这个奇幻的窗口,我在这里积累的素材不知能用多久?

在按摩室最后的那个下午,我站在屋子中间,眼睛像看得见一样,一遍一遍地环视四周。诊床还是诊床,但已不是当年报到那天父亲搬来的诊床。那张诊床在我手下按了十几年,摇摇晃晃地显出老态,早换掉了。第二张诊床承受了我双手十年按摩的力道,吱吱呀呀痛苦呻吟,也早离开了。现在的这张按摩床是最结实的一张,又正在“壮年”,还丝毫没显老态,再按几年它还完全能够受得了。只有桌子还是父亲搬来的那张,像当年刚来时一样。我用手缓缓地围着桌子四周摸了一遍,3个抽屉在我手里抽抽关关30多年。我在桌上写的盲文,摞起来应当有桌子高,抄过的稿子有几十本稿纸。我的办公桌其实叫“办私桌”更准确,这个“办私桌”曾因按摩客人插队纠纷被狠狠地挨过两拳,好在它是实木桌,没有受到多少磨损。

一天,我正半梦半醒地想着,敲门声和说话声同时响起。我开门,听到熟悉的声音:“你歇得舒服呀!我们两个人,一人按一个小时,吃得消吗?”我有些兴奋地说:“行!”走向按摩床,我自然而然地打开了报时的手机。

两小时按摩,够我和妻子3天伙食费了。我不仅喜欢文字,也喜欢数字。手一圈圈地揉、一下下地按,脑子里不自觉地也转起来:33年,除节假日,平均一天大概按5小时。这么多钟点的时间、这么多旺盛的气力,或者说还有技术,我一一交出换取了生活的成本。上天遮蔽了我的光明,却留给了我用时间和气力摸索着挣饭吃的能力。

两个人付了钱,还不忘夸赞:“你是不是歇够啦,感觉你的力道更稳、更柔和,是不是人不多你更用心啊!我们常来啊,免得你的力气和技术浪费了。”我欣然地说:“行啊!你们少打麻将,多来按摩,按摩能美容,你们会更漂亮的。”她们咯咯咯、哈哈哈地笑。

(作者系江西省萍乡市退休按摩医生)

2025-11-28 □童中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81769.html 1 按 摩(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