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脸和高小枝是地邻,是地边没挨着的地邻,中间隔着“十字”土路,一个路东,一个路西。按说,他们本该相安无事,但就因为这条路,成了插在黑脸和小枝心口上的一把尖刀。
“60后”的黑脸祖上几代农人,骨子里把土地当成亲人。到了他这一代,包产到户后,才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黑脸种地那个热情啊,就像夏风掀起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
隔着土路的小枝是“80后”。小枝心气高又勤快,不仅把家里的地打理得齐齐整整,还是村里腰鼓队的主力,经常“走穴”赚取外快,补贴家用。
这一天,小枝骑着电摩外出回来路过自家花生地,发现从北到南硬生生地被车轱辘碾了一溜。她把腰鼓和鼓槌一扔,踩着高跟鞋从北头走到南头,又用脚步丈量了土路的宽度,然后冲着黑脸的地狠狠啐了一口:这黑脸叔还要不要脸,每年耕地用犁铧切地边,今年切一乍明年切一乍,几年下来愣是多出一耧地,大车小车过不去就只能轧庄稼。黑脸这个“吃地精”每年地边种双棵玉米。小枝爱吃花生就种花生,过路车自然要轧矬庄稼。
第二年夏播时,小枝在地边密密麻麻种了几垄高粱,她瞅一眼黑脸地里的玉米哼了一声:“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这条南北土路连接着村里的大街,是交通要道。夏播秋种的农用机械,走亲访友的大小车辆被这两道绿墙夹着,人们不免怨声载道。年轻司机看不过眼,猛踩油门横冲直撞,把两边的庄稼轧得东倒西歪。
黑脸一见心疼啊,心急火燎地去地里扶玉米,一棵又一棵,怎奈受伤的玉米秸软塌塌,有点死狗不上墙的架势。黑脸一跺脚,回去用三马子拉来一车石头,吭哧吭哧搬上挪下,顺着地边一米放一块,两米放一块,从南放到北。黑脸颤抖着被石头割破的手指头心想:“我让你轧,让你轧,看看你的车轱辘硬还是俺的石头硬。”
小枝怎肯示弱,一气之下拿着铁锨去挖坑,顺着地边一米一个,两米一个,从南挖到北。心想:“让你轧,让你轧,看你的车轱辘敢不敢趟我的坑陷子。”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虽然敌我双方不怎么照面,但是火力十足。
黑脸的黑脸拉得更长了,心想这小妮子要跟我势不两立,但你这把小菜还嫩着呢。他又从槐河南岸拉回来一车圪针小树,顺着地边一米栽一棵,两米栽一棵,从南栽到北,车近扎胎,人近扎衣。这不,黑脸自己先受了伤,衣破衫烂,胳膊大腿被划得一道一道血迹。
这堵圪针墙扎得小枝心口疼啊,她把高跟鞋踩得咯嘣咯嘣响,牙也咬得咯嘣咯嘣响:找李黑脸吵一架吧,人家侵略的是路,又不是她小枝家的地。不跟他一般见识吧,眼看着路越来越窄,严重影响了自家地里的收益。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来春在地边种一溜皂角树,密丝合缝。有道是针尖对麦芒,我高小枝就让这钢针对圪针!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火候,出事了。暑假里,李根带着儿子从省城开车回家探亲,一路上兴致勃勃地给儿子讲李氏祖上几辈农人的故事,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正是仲秋,田野一派丰收景象。李根说:“儿子啊,马上到村口了,爸带你走走乡间路,让你认识认识咱家的地,你爸的上学路可都是这几亩地的粮食铺出来的啊。”10岁的儿子拍手叫好:“爸,这可是我假期的一堂田野调查课呢!”李根笑着摸摸儿子的头,调转车头拐进玉米地,一边呼吸着乡间清甜的空气,一边尽情欣赏着久违的漫漫青纱帐……突然“当”的一声响,李根激灵一下迅速刹车。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个十字路口,宝马正好撞上了一辆自北向南行驶的电动三轮。骑车的是一位大娘,人仰车翻。李根顿时傻了,赶紧下车将老人搀扶到路边坐下。万幸的是老人并无大碍,只是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个死丫头,儿子过生日,非让俺去凑热闹,这下可好,新买的三轮车废了。”李根忙安慰老人,再回头看看自己的车头,也被顶进去一个大坑。
大娘竟是小枝的娘。一通电话打过,急匆匆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拉着大脸的李黑脸,一个是踩着高跟鞋的高小枝。
小枝说,娘啊,放着大路你不走,非走这庄稼地。
娘说,你跟个催命鬼似的,说饺子下锅里了,我寻思抄近路吧,谁知道现在种地跟吃地似的,把路都吃没了。
黑脸埋怨李根,开着车还往地里钻,找不自在。
李根说,我记得小时候这条路宽着呢。秋季庄稼又高,走近才看到这十字路口,刹车来不及啊……
李根主动赔偿了小枝娘三千块钱。回到家中,李黑脸心疼得直吸溜:“三千块钱啊,相当一季麦子打了水漂。还有儿子车上的那个坑,不知道用多少粮食才能填平。”这时候,小孙子蹦蹦跳跳跑到爷爷跟前说:“爷爷,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清朝时候,朝中大官张英的老家与吴家相邻,两家中间有个胡同。吴家建新房要占一尺,张家不同意,于是写信向张英求助。张英的回信是一首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家人看了信便主动让出三尺地。吴家被此举感动,也主动让出三尺,这就是著名的‘六尺巷’的故事。”
小孙子叭叭叭一说,真让黑脸羞愧难当。这时候,大街上忽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家人忙出去看热闹,见一条大红标语上写着:“启动路路通工程,为美丽乡村建设助力!”小枝的腰鼓队走在最前头,一对红衣绿裙的年轻女子扭着秧歌,敲着腰鼓。后面几名男子吹着唢呐、长笛,敲着大钹小钹“咚咚锵,咚咚锵”,大街顿时成了一条沸腾的小河。小枝眼尖,一眼瞅见门口站着的李家三代,便迈着舞步从队伍里走过来,尖着嗓门喊:“黑脸叔,要修水泥路了,可硬得很嘞,你的犁铧可戗不动啦!”
李黑脸的黑脸泛了红,拍拍孙子的脑瓜说:“让路,让路,让咱那条路更宽更敞亮!”
(作者系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自由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