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艺谭

乾嘉隶书郄视

——兼评《乾嘉时期隶书书家群体研究》

□虞晓勇

隶书起源于战国晚期,历经秦与汉初的发展,至汉武帝晚期趋于成熟,演变为体势方扁、波磔分明的“八分书”。到东汉桓帝、灵帝时期,隶书更呈现出丰富多样的风格面貌。目前所见的汉代隶书材料可分为简帛、石刻、砖陶、铜器、骨签等多种类型,其中简帛与骨签为近百年来的重要考古发现。自魏晋南北朝至清代,学书者所重视的隶书典范,主要仍为汉代石刻。

汉代以后,隶书又经历了魏隶与唐隶两个发展阶段。由于此时隶书已非日常应用字体,其书刻风格与汉隶有了很大的不同。即便在唐开元年间,因唐玄宗喜爱隶书,“诏作《字统》四十卷,专明隶书,于是间得人以应其求。”(《宣和书谱》),其书风仍不免刻意雕饰与趋同之弊,难以与汉隶比肩,唐隶的不足固然与取法狭隘相关,但究其根源在于以帝王之制度去推动隶书之发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唐隶的审美单调也是在所难免。

在隶书发展史上,清代隶书的复兴与朴学的兴盛密切相关。所谓“朴学”,是指清代学者在继承汉代儒学风尚基础上形成的考据训诂之学,因其在乾嘉时期达到鼎盛,故又称“汉学”或“乾嘉考据学”。该学派是在明末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倡导之下发展起来的,后成为清代学术的主流。与侧重义理思辨的宋明理学不同,朴学推崇汉儒经说,重视古物材料的搜集与实证,强调“无信不征”。其研究方法多从文字训诂入手,进而拓展至文献校勘、典章考订与地理沿革等领域。乾嘉金石学的兴起对清代书法影响深远,不仅催生了碑学一派,更汇成一股洪流。他们主张从实物材料出发,不囿于书者名望,极大拓宽了书法的取法门径。两周金文、汉代石刻隶书、南北朝书刻等非名家作品,均被纳入研究范畴。考据之余,在书法审美方面,于“二王”传统帖学体系之外,开创出深邃、厚重、斑驳的“金石气”新气象。

唐昆的《乾嘉时期隶书书家群体研究》是一部专注于乾嘉时期清隶发展的著作。该书以“学术引领书学”为底层逻辑,对乾嘉隶书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探讨。书法研究离不开社会、文化与艺术三个维度。正如刘熙载所言:“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乾嘉时期书学的主体,既包括金石学者,也包括以扬州八怪、邓石如等为代表的书画篆刻家。无论前者强调的“必根于道”(翁方纲),还是后者追求的“争出新奇”(高凤翰),其背后均建立在对金石广搜博览之上的反思与实践。沙孟海曾将清代篆隶书风划分为“学者的字”与“书家的字”,试图从文化身份出发辨析其审美差异。但究其根本,无论研究哪一路风格,皆离不开乾嘉金石学这一源头活水。《乾嘉时期隶书书家群体研究》一书正是抓住了乾嘉隶书发展的核心——金石学。书中第二章“金石学影响下对隶书的再认识”提到:“随着清初隶学的复兴,汉隶在乾嘉时期出现了中兴的局面。这种局面的产生,一方面是乾嘉学派书家在金石学影响下对隶书的重新审视,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们以汉碑为中心所展开的访碑与鉴藏活动。”

唐代以后,中国书法史上多次书风的变革往往源于取法对象的转变,清代碑学的兴起即为例证。然而,我们仍需进一步思考:清人隶书取法虽兼涉汉隶、魏隶与唐隶,为何最终以汉隶为主流?要回答这一问题,须从具体实践入手。该书围绕汉碑,详细论述了学者与书家的访碑、鉴藏活动,这正是从金石研究通往艺术创作的重要桥梁,也是理解“汉隶为宗”这一现象的关键。作者列举了郑簠、黄易等人的访碑经历,提到了桂馥的考证工作,并阐述了《郭有道碑》的摹刻与《华山碑》善本的流传过程。这些原始材料有力地论证了乾嘉金石学者在汉碑的发掘、鉴藏与研究中所作出的努力。

在阐释乾嘉书家与汉碑关系时,作者展现出一定的学术锐度。例如,他以朱彝尊、王澍为例,探讨了汉碑风格的分类问题。尽管两人都将汉碑风格划分为三种类型,但分类的关键前提在于所见汉碑材料的广度。然而,无论怎样划分,似乎都难以形成定论,某一碑刻置于甲类或归入乙类似乎皆可。何以如此?究其原因,在于评价者多依据个人感兴趣的材料作为品评基础。

此外,若梳理明中叶以后书家对隶书的取法路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魏隶和唐隶是其主体。但是为何在清初承续这一传统之后,乾嘉时期却最终确立了以汉隶为取法大宗的新格局?对此,该书虽列举若干访碑与鉴藏事例,却未深入根源。汉隶能在乾嘉时期确立宗主地位,一方面固然与金石学研究重视原始材料的倾向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乾嘉朴学所崇尚的“凡立一义,必凭证据;选择证据,以古为尚”(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的学术风气。唐人推崇蔡邕与钟繇,取法汉魏碑刻,却常将不少汉魏碑刻的书者误判为蔡、钟。例如《华山碑》明确刻有“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徐浩在《古迹记》中仍坚持认定为蔡邕所书,此类误判不在少数。加之汉碑在流传过程中因原石损佚,所以翻刻本盛行。乾嘉学者秉持溯源辨伪的治学精神,对唐代以来所宗隶书经典进行系统反思与纠谬,最终跳脱“名家”框架,通过广泛访碑、直面原石,确立了汉隶的正宗地位。

乾嘉时期隶书家的创作实践同样是该书阐发的重点。唐隶与清隶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仍属应用性字体书写,而后者则已成为具有明确审美追求的艺术创作。清代隶书家涉猎广博,不仅专精隶书,更在绘画、篆刻、篆书、魏碑等多种艺术门类中兼修并蓄。这种深厚的艺术修养,极大丰富并拓展了其隶书创作的表达维度。因此,在他们的隶书作品中,观者既能感受到醇正的汉隶气息,也能体味到汉隶与其他艺术趣味相融合所带来的新意。乾嘉时期的隶书创作并非对前人的简单沿袭,而是对隶书艺术内涵的变革性发展。其所蕴含的创作理念,至今仍值得我辈认真借鉴与吸收。

(《乾嘉时期隶书书家群体研究》为“2025北京文艺评论优秀著作”,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主任、教授,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2025-11-28 □虞晓勇 ——兼评《乾嘉时期隶书书家群体研究》 1 1 文艺报 content81784.html 1 乾嘉隶书郄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