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诗爷爷”去天堂写诗了

——纪念儿童文学作家圣野

2024年6月1日,作者唐池子(左一)与圣野合照

□唐池子

今年11月1日,儿童文学作家圣野先生那颗热爱儿童和诗整整103载的心,停止了跳动;11月5日,“诗爷爷”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旁边放着他一辈子不离身的水笔和小诗本,翩然乘诗而去。我们擦去泪水,相拥彼此安慰:“不,不要悲伤,有他在的地方,就会一路诗花烂漫,我们的‘诗爷爷’去天堂写诗了!”我们都相信,他一定是读着诗离开的。诗爷爷为诗而生,以一颗童心痴爱儿童和诗一辈子,只为热爱,无关功利追逐,拥有长寿安康的人生,始终纯粹,这样的人生圆满而幸福。

我为“诗爷爷”写的挽联是:“以诗为生百年不减痴情,抱扑守稚一世未改童心”,“诗爷爷”的女儿晓波教授说:“感谢你懂他的世界,这句的确精准概括了父亲的一生,从此天堂多了一位诗爷爷,他去天堂写诗了!”那一刻,几天来悲伤的心刹那豁亮起来。从2007年认识“诗爷爷”以来18载,往事历历在目,如电影镜头闪在眼前。

你得到过“诗爷爷”的即兴诗吗?

第一次见到“诗爷爷”,那年他已85岁,却像一个儿童文学的传奇,让我的内心充满惊心动魄的惊异感。“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诗歌交流会上。从大会开始,这位耄耋老者像石头隐没人群中,默无声息。然而,等到他站定发言,只见他天真地拗着头,十三分投入地在朗诵他的即兴诗,语调中带着孩子般的认真痴狂,星星般火苗般闪亮激情的句子从他的嘴里滔滔滚出,陡觉带有浓浓诗味的分子扑面而来。在场的人没有不莞尔而笑的,莞尔而笑的同时没有不在心底承认这位老人此时此刻存在的意义的——他在会场里开出了一朵花——这个人整个的灵魂、全部的身体甚至他的姿势、他的头发、他的拐杖、他那清瘦的青衫,都在合而为一、全神贯注地写诗,读诗,论诗,他自己成了一首诗!那天,诗爷爷从人群中拄杖朝我走来,用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笑眯眯递过来一张纸片:“唐池子,我老早就认识你的名字,我要向你约稿……”我好奇看纸片,上面清瘦的字体写着:

唐池子/圣野/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一首诗;/唐池子,/你知道自己就是一首诗么?

读完我抬头,“诗爷爷”仍用那双像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炯炯盯着我,脸上是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其实,现场得诗并非我的特权。后来在一辆诗会巴士上,几乎每个作家都得到了“诗爷爷”的即兴诗。他不爱说话,只用那双炯炯的眼睛注视,全神贯注地用诗观察、用诗思维、用诗表达,眨眼间就变成了小诗本上的诗句,笑眯眯地递到每个作家手中。他的方式又敏锐又真诚又坦率,从不高深莫测,从无心思杂念,从没架子身段。在场的每个人都默默见证着这份感动。他永远那样慷慨地用诗拥抱全世界,热爱全世界。

他以80高龄亲自编写、自费出版《诗迷报》,由他手写刻印,一份份复印邮寄到全国各地。诗稿当然也来自全国各地,全由他一个个电话约稿而来,以培养发现诗歌创作人才,推广儿童诗阅读写作,总共出版330多期。他每天伏案在那个朝南的窗口,不停地写呀写,像一只勤奋得忘记时间的布谷鸟,不肯停歇地为儿童诗的春天啼唱。

“诗爷爷”与“诗娃娃”

童诗与孩子,是他生命中的两个关键词。只要走得动,他就去学校给孩子们读诗,给老师们讲诗。记得有一年金华诗会,讲课的教室在四楼,没有电梯,他拄着拐杖爬楼梯,把我们一行人甩在身后,背影看起来像一个勇敢的小男孩。还有一次,他回到母校,看到碧绿的草地,突然抛了手中的拐杖,像儿时那样飞快在草地上调皮地打了个滚,差点吓倒身旁一群人。

只要熟悉“诗爷爷”的人,就会惊异发现那个活泼泼的诗娃娃一直住在他的生命里,所以他总是那么快乐,那双炯炯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燃烧着让时间老人都惧怕的活力。尽管诗爷爷比我大半个多世纪,可是打从第一天认识他起,我心中的小小孩就立即认出了他生命里的诗娃娃,这份友情让我异常看重珍惜。被“诗爷爷”的赤子之心感动,我写了童话《怪老头的眼睛》,读过的人一定能辨出那双炯炯如星星眼睛。

“诗爷爷”一直鼓励我写诗,每一首都得到他的肯定。很快我进入生命的特殊阶段——我要当妈妈了。当时孕期反应太大,一度中断所有写作,但没停止儿童诗的写作,为小女儿写了第一本诗集——《昨晚的梦》。原因当然是因为“诗爷爷”。他坚持给我电话,说儿童诗应该从妈妈的肚子里学,他要给宝宝做儿童诗胎教。我乐得差点蹦起来。我的孩子真幸运,来到这个世界前,就有一位“诗爷爷”用文字喂养她、唤醒她,实在太幸福了。

后来小乐果然爱诗、爱美、爱艺术。有一天,没学过写字的她,突然“画”了几个字给我看:“一个自由。”我很欣喜很惊讶也很好奇,那时她才4岁,我问:“什么叫一个自由?”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想了想回答:“妈妈,一个自由,就是一直活下去呀!”我被儿童的诗性哲学逻辑震住,赶紧给“诗爷爷”打电话。老人家激动得叫起来,说:“这是天才的诗!小乐是我的老师,我要拜她当老师!”等我带着小乐去见爷爷,爷爷居然真的准备丢了拐杖向小乐拜下去。等我去客厅端茶进门时,只见90岁的圣野爷爷和4岁的小乐头碰头趴在地上,爷爷正乐呵呵向小乐学习写诗。那场景让我热泪盈眶。由此我一度产生天真的错觉,以为“诗爷爷”天赋异禀地拥有“一个自由”,可以一直活下去。

那年,“诗爷爷”92岁,我去看他前致电到达时间,结果我到时他已拄杖站在楼下接我,我很不安。可他的回答让我惊掉了下巴:“刚刚通知电梯坏了,怕你不晓得,走楼梯下来告诉你啊!”他拄着拐杖,一层层爬下9楼来接我,感动后怕得说不出话的我,只有紧紧抓住爷爷的手。

为“诗爷爷”过生日

后来,海派文化邀请我在上海图书馆做一场“诗爷爷”儿童诗研究的讲座,我很久以来就有一个心愿,就是给“诗爷爷”办一场生日会,主题是《永远的诗娃娃》,庆祝他的95岁生日。这个提议得到了上海图书馆的支持。于是我邀请全国30多位儿童文学作家、出版人发来生日祝词,做成音乐PPT;邀请老师和孩子们将爷爷的诗编成舞蹈和朗诵节目,讲座时连过道上都站满了热情的观众。那天,歌声、诗声、掌声、笑声不断,被孩子们包围的“诗爷爷”笑得那么开心,幸福得像个孩子,写了首长诗响亮朗读,还对我说,“唐池子,今天过的生日最有意义,今天吃的蛋糕最甜!”

在“诗爷爷”100岁生日那天,我写了童话《100岁的诗爷爷心里开一朵花》致敬祝福他。“100岁的诗爷爷的100岁生日这天,特别开心,他的心里长出了一个春天,一口气开了100种花儿。”这一年我去看他时,他的听力已严重衰退,要凑近耳边大声说话才能听见。但他仍然捧着诗本子随时写诗,仍然那么快乐。

去年儿童节我去见102岁的“诗爷爷”,这次他瘦了很多,只认识“唐池子”,却认不出我的脸;我极力克制着那一刻内心的万千汹涌,那么多的心疼,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难过,那么多说不清的感觉……“诗爷爷”还是乐呵呵的,提笔送我一首诗:

你从哪里来/唐池子/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我想找到你/这是一个永远的事情。/我在田野深处/我要在/田野深处等你/永远是一个秘密。

写到“永远的”时,他可能是想写“永远的谜”,可是他想不起“谜”字怎么写,思索半天,他写了“永远的事情”。他虽认不出我,可是仍提笔成诗,即使衰退的记忆力也胜不过他的诗,这是一个诗人多么强大的诗性和力量的证明。我紧紧握着爷爷的手,仿佛握住一个多世纪知遇的缘分;我的手也被爷爷紧紧握住,那双手那么温热,我感觉那个住在他生命里的诗娃娃,也用嫩芽芽一样的天真快乐,紧紧握住了我。

何曾想这竟是诗爷爷给我的最后一首诗,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么些年来,诗爷爷给予我的那么多温暖的感悟感动,那么多诗意的细节瞬间,早经岁月漫不经心的手,深情编织雕刻成一篇春天的诗篇,春风化雨,滋润无声,化成我心中柔软的波,激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现在,诗爷爷去天堂写诗了,我们不要悲伤,让他的诗魂陪伴着我们吧,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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