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4日

奥列佳轻快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位年轻的画家还是原来的样子，保持着从前的活力。我们已经七年未见，这七年间她为我的故事绘制了很多插图。

我们一起去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看画展，她为我解释那些赫赫有名的画作。她不会中文，我不会俄语，我俩一直用微信的文字翻译功能交流。每次在俄罗斯看画展，我都有新的发现和惊喜。我坚信，能看遍俄罗斯的油画也就拥有了整个俄罗斯。

傍晚，我们在画廊附近的露天小店吃东西。这时得知她刚刚当选系主任。她说同事们正在联系她，跟她确认，向她祝贺。这真是一个好消息。遗憾的是，我们合作的书还没有出版。晚上，列沙也赶过来，我们热情拥抱。七年未见的他也没有太大变化，唯有胡子更加茂盛。饭后，他们先送我乘坐地铁回酒店，然后再乘地铁回莫斯科郊外的家里。他们现在住在拉缅斯科耶，在乡下还有一个木屋，这是我非常向往的。不过这次行程紧张，我没时间去那里呼吸林木的气息了。

2025年9月5日

契诃夫故居纪念馆是一座二层玫瑰色别墅，位于库德林环行道6号。契诃夫跟家人于1886年到1890年居住于此，《伊万诺夫》《熊》等作品就是在这里创作的。房子里陈列着主人用过的物品和当年的照片。我久久驻足于手稿和夹鼻眼镜前，想象着作家当年在这里创作的情形。这里还有一间为人看病的诊室，提醒着我们，主人是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医生，对于这份职责，他从未含糊过。

今天，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俄罗斯翻译学院等在这里举办“中俄文学和戏剧对话会：以版权为视角”，中俄双方多位嘉宾致辞。我多次来俄罗斯，对这里并不陌生。我20多岁开始为当作家做准备，热衷于阅读国内外的文学经典。其中有三位短篇小说大师对我影响很大，这幢房子永远的主人——契诃夫就是其中之一。那些年，我固执地认为，要成为优秀的作家必须从短篇小说写起，于是连续写了近百个短篇小说。那些小说最短的千八百字，最长的也不过五六千字。我误以为写得多就一定会好起来，写到足够多就能写得像契诃夫一样好。事实却并非如此。当然，我也有别的收获，比如通过阅读契诃夫，我了解到俄罗斯人的民族性格和日常生活。他的小说写了那么多普通的人物，且经常揭露他们的短处，讽刺当时的社会现实。他笔下的小人物虽然各有毛病，却并非单薄如纸，反而个个都有丰腴的灵魂。

阅读一部经典，我们往往会对它所在的国度产生好感。在契诃夫的时代，俄罗斯还拥有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那么多了不起的作家。他们写出了经典，对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有精彩的描绘，也作出了深刻的剖析，那些剖析甚至带着血和泪。当我们吃到一棵树上的苹果，它又香又甜，我们不免会低头看向苹果树下的土地，心想这块土地一定不错。

2025年9月9日

我们来到亚历山德拉剧院，契诃夫曾经把戏剧《海鸥》的首演授权给这家剧院。中国文著协等在这里举办了“中俄文学与戏剧：版权保护和文明互鉴研讨会暨中国文学和戏剧精品展”。我的书《小山羊走过田野》等、由我的小说原著改编的获奖舞台剧《送不出去的情报》都在这里展出了。

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东方系副主任、汉学家罗流沙教授主持研讨会。张洪波、蒋殊、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和我在研讨会上分别与罗流沙教授对话，另外还有三位来自圣彼得堡的嘉宾也参与了研讨。

主办方特别重视这场活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穿正装。换上这身“庄重外衣”的我顿时庄重起来，但又担心它会毁了我的幽默。还好，现场笑声和掌声此起彼伏。可见幽默是挡不住的。

罗流沙教授的第一个问题是俄罗斯文学是否对我的创作构成了影响。当然有影响。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许多俄罗斯作家的作品都很长，比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对了，俄罗斯作家们写的信也很长。我常常在想，他们为什么写得那么长？是因为俄罗斯的冬天太过漫长吗？俄罗斯是出巨著的国度。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几个姑娘跟我交流，问在我的印象里，俄罗斯是什么？我说，俄罗斯是一幅油画，也是一部长篇小说。我又问她们，在她们眼里，中国是什么呢？她们也说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告诉她们，中国可能是一首诗歌。

罗流沙教授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看待中俄之间的文化交流，“你希望你的作品为俄罗斯读者带来什么”。我非常看重不同国度之间的文化交流。文学艺术的交流像初恋，纯粹、深情、难以忘怀。是的，俄罗斯文学于我而言就像初恋。这些年，我有两部作品在俄罗斯翻译出版。一本是长篇小说《九月的冰河》，还有多次加印的绘本《河对岸》，它的绘者是俄罗斯功勋画家安娜斯塔西亚。我还有一部绘本《邀人跳舞的小兽》，它的绘者是俄罗斯画家欧尼可夫，他曾经荣获国际安徒生奖。我在书中充满“偏见”地提醒这个世界——孩子们往往是好的，有问题的肯定是大人。当然，这些作品还讲述了人与万物的平等关系，充满了对生命尊严的讴歌，呈现了我的生命观、自然观、宇宙观。我猜这或许也是俄罗斯读者关注的地方。

很多年前，契诃夫的戏剧《樱桃园》在莫斯科大获成功。那时候契诃夫已经得了肺病，正住在雅尔塔。这个好消息没能让他的病情好转。他对雅尔塔的天气又喜爱又蔑视。这多像我们钟爱的文学与戏剧，它们陪伴人类走过无数个夜晚，抚慰我们、温暖我们，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我们可能又将面对生的艰辛和病的痛苦。好在只要我们能熬下去，接下来还有无数个夜晚，我们还能在月光下阅读，在夜幕上观看斑斓的斗转星移。

活动结束时恰好也是夜晚。月光下的涅瓦河水面斑斓，似有一场盛大的歌舞剧正在上演。

从前去俄罗斯，四周挂满油画；这次去俄罗斯，处处还有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