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构筑宇宙

——对中国的随想

□【墨西哥】罗伯托·阿库尼亚

在这片土地,万物是壮观宏大的,万物是庄严不朽的,若非如此,怎么装得下亿万中国人?这种建造的基因并非近年才觉醒。中国人的基因中似乎存在某种与“庄严不朽”相关的文化特质。我想到了两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中国长城和兵马俑。该如何解释这两大奇迹?庙堂权谋、金戈铁马、神谕信仰,还是文明的演变?

我唯一确信的是,如果你给一个中国人水泥、砖块、铲子和铁镐……那你可要发抖了,他将为你建起某种奇观。因为中国人身上的显著特点就是坚持和决心。中国人从不停止建设。我认为正是中国人为我们这个世界定规立矩,创造出计量劳动力的尺度。假以时日,中国人或许真能创造出宇宙本身。

谈到“构筑”这个话题,墨西哥人总爱向其他国家的人炫耀自己的历史财富和千年过往。可有时我觉得,我们像是把不属于自己的勋章戴在了胸前。我们与阿兹特克人、玛雅人、托尔特克人等,又有多大关系呢?我常常想象,假如在某个永恒世界里的桥梁上,或者在一个能让我们看到平行宇宙、看到过去和现在交汇的分岔路口——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小径分岔的花园”——遇见了他们中的一位,那位阿兹特克人、玛雅人或托尔特克人很可能会对我说:“哥们儿,我根本不认识你。”

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不把那些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前西班牙时代原住民的历史和文化财富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我的血统让我偶然成了墨西哥人。同时,这片土地古老的文化确实塑造了我和其他墨西哥人共享的某种看待世界的视角,这种视角也在塑造着我个人。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在面对祖先留下的艺术文化成就时,那股骄傲的劲儿,那种展示给世界的姿态——总是带着忍不住想炫耀的心情,渴望别人也像我们一样,对我们国家拥有的宝藏惊叹不已。比如在对待像帕伦克、奇琴伊察、特奥蒂瓦坎等许多震撼人心的考古遗迹时,总会这样。

在中国,我也见识过不少宏伟的建筑。说实话,去之前我就知道长城了,而且必须讲一下,“长城”这名字起得一点儿都不夸张。不光不夸张,简直谦虚过头了。那种砖墙的规模,叫“长城”实在太含蓄、太低调了。要我说,当初起名就该叫“超级长城”“巨大巨大巨大的——不骗你——巨型长城”“长城王中王”之类,才配得上那道望不到边的砖墙。跟墨西哥人不一样,中国人好像不太爱显摆自家的庞然大物。要知道,在墨西哥,随便走到哪个考古遗址,当地人可是个个昂首挺胸、满脸骄傲的。

在长城上、在兵马俑坑旁,我看到眼前景象时心中涌起的那股感受,就跟千辛万苦爬上一座高山、站在峰顶眺望地平线一模一样。我被彻底震住了,好像在一瞬间,自己闯进了一个神仙待的地方。我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宁静,一种静默突然击中了我。壮阔的不只是外部的风景,还有我心底弥漫开来的内部的风景。我感觉自己就是这风景的一部分,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甚至觉得,眼前的绝美一刻,似乎也因我的存在而更添光彩。时间仿佛屏住了呼吸,凝结成永恒,把这些地方的夕照雨幕,深深烙在了我的记忆里。而这些地方,是由人类亲手、几乎以超越凡俗的力量筑造而成的。

站在长城上,诸神似乎在轻柔地抚慰我。古代的建造工匠设计的这座建筑,仿佛自带神力,让你确信自己走进了神的领域,走进了神明的恒久时空。是啊,如果真有神灵下凡行走在人世间,那他们脚下踏着的,必定是中国的万里长城。

所以,我想,中国人根本不用挺起胸脯炫耀,因为没有必要。他们那些惊天动地的建筑自己会说话。面对这样的奇迹,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人太懂了,这时候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的祖先匠人,早就用一砖一瓦写下了最好的宣言书。要我说,这些奇迹,跟老天爷赏给我们的落日、月亮、地平线根本一脉相承,是神明手笔的回声。神明送给我们最了不起的杰作,就是我们自身所处的世界。说实话,很多时候,反而是我们身边的山山水水,更懂得如何说出我们内心的感动,那种让你瞬间忘掉自己、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震颤。

长城,大概是天上某位神仙做过的梦,最后只有中国人敢把它从梦里搬到现实,还慷慨地敞开大门请我们进去看看。当我走在长城的脊背上,打心底里觉得该谢谢老天爷,多谢他造出了中国人。看着眼前这条石头铺成的无尽头的路在烈日下闪光,蕴藏着梦想,我忽然就明白了:老天爷造出千千万万中国人,不就是为了把这个梦变成真的吗?

中国存在一种本源的颜色:红色。陈列于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大厅里总面积达600平方米的巨幅画作《长城颂》,是绝佳例证。整幅画里,红色包裹着长城,漫过山峦。那种红色让人想到日头落山的光景,暖洋洋的,像一团能烘热闲谈的篝火。

红也是火的颜色,是烧出兵马俑的窑火,是炼出撑起高楼大桥钢梁的熔炉火,更是炖煮梦想的炉火。所有的梦在这里上色、定型、淬火,直到它们冷却成真,稳稳落在“中国”这巨幅画卷上。

有时我会这样想,中国人自己就诞生于某个中国人梦中的灶炉。而那位造梦者又源自另一个中国人的梦境。就这么一环扣一环,如此往复直至无穷。在中国,每一场幻梦都是新生。

有多少中国人,就有多少梦。

在我看来,中国就像刚从梦里抽离出那般,是一场惊醒后要立刻提笔写下的迷梦。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铸就梦中中国的文字肌理。

到底是中国在我的梦里,还是我活在中国的梦里?

(译者:史林)

2025-12-10 ——对中国的随想 1 1 文艺报 content81944.html 1 构筑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