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从岭南回到阔别数十年的鄱阳湖地区,当地朋友约了几位新老同行相聚,我第一次见到晏子,知道了这位成绩斐然的鄱阳湖作家。
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上揽五水而下吞长江,自古以来,人文璀璨,许多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不计其数的煌煌华章。一个甲子前,我由省城到这里务农、写作,盘桓了将近四十载春秋,一直有一种莫名的野心,想追随前贤,为鄱阳湖留下一些差强人意的篇什。无奈才情有限,勉力写出的浅薄文字皆无足道哉,随风而逝。
鄱阳湖期待一支如椽而又精细的画笔。
晏子的小说,让我眼睛一亮。《倦湖》《喊湖》《问湖》……多家刊物发表的一个接一个中短篇小说,多个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接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一位又一位文学评论家由衷的激赏,证明了她充沛的文学才华。
晏子是渔民的女儿。她的家就在鄱阳湖边。这里发生的故事,成为她写作的素材。她始终围绕着水来展开人物的命运:“我的每一篇小说都离不开大湖……离不开大湖的一草一木,离不开鱼与水,离不开在风口浪尖上求生的渔家儿女。”小说中的人物“像湖里的鱼,一旦离开了水,他们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读晏子的小说,让我想起鄱阳湖藜蒿。
鄱阳湖藜蒿是当地最普通也最著名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喜光、耐寒、耐阴湿,生于水岸、沼泽、田间、荒野,春季在鄱阳湖湿地横逸旁出、野蛮生长,柔而不弱、鲜而不妖,蓬蓬勃勃、生机盎然。《本草纲目》将其列为野蔬上品,以独特的香气和丰富的食用与药用价值闻名。
晏子的小说作为一种生命体,远不只有这类生物特性。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强调思想是人与其他自然界生物的根本区别,也是人的尊严所在。芦苇因而拥有了超越自然的价值。借用帕斯卡尔的譬喻,我想说:晏子的小说是“会思想的藜蒿”。
晏子人到中年,个人生活有过诸般坎坷,这些坎坷很容易击碎一个凡俗女人的人生。幸运的是,晏子有非凡的坚强意志。她写小说,某种程度是对命运抗争,这样的个性与鄱阳湖的特点高度契合。她历经艰辛为文学奋斗,活得纯粹而有尊严。
晏子并不是一个沉溺于个人情感的小说家,她的小说与许多女性作家的“私小说”不同——那些作品聚焦于家庭、婚恋、母亲职责、性别身份等个人层面的议题,往往以深度的内心独白方式,通过对个人经历的袒露,直接呈现作者或女性主人公的私密感受、欲望、困惑与成长,探讨女性在私域中的权力与限制,更强调碎片化、日常化的叙事。
鄱阳湖是晏子的精神原乡,是她写作的起点和归宿。她的小说是纯粹属于鄱阳湖的、只有鄱阳湖才能生长出来,也只有与鄱阳湖呼吸相通、血肉相连的作家才能写出来的文字。在晏子笔下,鄱阳湖被哲学化,是“上善若水”的阐释;鄱阳湖被人格化,是宽容的母亲,是有神性的奶奶,是百折不挠的汉子。
千百年来的水上人生,形成了渔民向水而生的强悍生命追求,以及在艰难生活中激发出来的强大生命力,这种追求和生命力成为晏子小说最重要的特性。
鄱阳湖是雄浑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鄱阳湖是严酷的:黑云蔽天,怒浪排空,风狂雨骤,冰封雪盖;鄱阳湖是秀丽的: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鄱阳湖是温柔的: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鄱阳湖是谦卑的: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鄱阳湖是神秘的:民谣、传说、渔歌、古老的风帆和月牙船,穿透了前世今生。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在晏子的小说中找到生动、鲜明、深刻的注脚。
晏子从不屈服于外界的冲击和压力,也不向自我的孤独和寂寞低头。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奋,写出了一系列质朴庸常又惊心动魄的鄱阳湖家长里短,刻画了一大群平凡朴素又神形各异的鄱阳湖男女老少,颂扬了他们的博大胸襟和对生活的坚执信念。从传统靠湖吃湖的渔耕文明,到禁渔养湖的现代生态文明,生产方式随着时代发展激烈转型,不同的文化伦理相互冲突。然而,他们的祖训口口相传:“大湖是渔家人的魂,水不养人天不肯”(《喊湖》),面对人生的困厄,依旧顶风击浪,绝不退缩,其中有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在晏子的小说中,湖与人的命运融为一体,大湖文化成为他们生命的底色,形成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深刻的生命体验,传统伦理的固守与现代伦理的融合,体现出她对当下鄱阳湖生命世界的理解,以及对鄱阳湖文化与精神的深情守望。强烈的象征、原生态的魅力、寓言性的表达,隐藏着骨子里的倔强,诉说着生命的灿烂。一众充满生活气息的鄱阳湖人形象,有着民间本土的道德意识和审美意识,粗犷野性,极富张力。对湖汊文化中渔民生存处境的揭示,让人们看到鄱阳湖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民俗风情,以及湖汊文化褶皱深处悲欢离合的人间万象和烟火人生。
晏子以其独特的视角、缜密的女性意识、深邃的文学底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既斑驳杂乱又细腻婉约的鄱阳湖世界。小说全景式地展现鄱阳湖渔民生活,构成了极富立体感的渔村画卷。梦想、困境、成长,对人性的探索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都充满哲理。她的创作成绩是丰富厚重的,把她的中篇、短篇小说串联起来,其实就是长篇小说。所有这些,本身就是鄱阳湖史诗。
在叙事上,晏子展现了出色的才华。她的小说语言大都是鄱阳湖渔民的语言,野性、粗粝,但她把这种语言写活了,写出了诗意。她总能精准捕捉到渔民生活的种种瞬间,以细腻的笔触描绘鄱阳湖的壮美景色和渔民们的日常生活。沉静而简洁的叙事中,既有原生态意义和生存形态,又承载着深厚的情感和文化意象,让读者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韵味的世界之中。同时,她注重人物内心的刻画和情感表达,使得每个角色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小说的情节处理、矛盾冲突、叙事节奏的把握都恰到好处,使得整个故事张弛有度、引人入胜。
作为一个倾心于鄱阳湖文学的女性作家,写好地域文化、创新地域文学,在美学意义上重建鄱阳湖人民的生活,揭示他们的真性情和命运,铺展湖区生活的场景,还原鄱阳湖人的个体本质和生存状态,一直是晏子的不懈追求。
有人问晏子,鄱阳湖的故事写了那么多,是否写尽了。她说:“大湖生生不息,有人就有故事,有水就有呼吸。我之前的作品只停留在鄱阳湖的表面,写的是它的容颜、它的性格、它的心跳。而在持续的写作中,我不仅要写它的表象,还要寻根、觅魂,探索它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路蹒跚走来,我将逼着自己往前走,我会努力,不负周身流淌的渔民血脉。”
晏子是江西女性作家中创作鄱阳湖系列小说的代表人物。其鲜明的地理性和湖泊文明的印痕,让鄱阳湖文学在当代文学中拥有了一席之地。她正在构思一部关于鄱阳湖的长篇小说,酝酿了很久,但迟迟不敢动笔。这种严谨踏实的创作态度特别值得肯定。
作为文学新锐,晏子沉着坚韧、不骄不躁,文学之路将越走越宽广,未来可期。
(作者系作家、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