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冒险,而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12月14日,由文艺报社、杭州话剧艺术中心主办的“从文学出发:跨媒介改编的变与不变”主题对谈活动在浙江杭州举行。《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徐则臣,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吉林省作协主席金仁顺,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浙江省作协副主席、中国网络作家村副村长管平潮齐聚一堂。他们从创作的本源出发,分享作品“跨”出纸张的实践经验,共同探讨大文学观视野下文学的传播路径与生长可能,为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的深度融合提供了鲜活思考。
——编 者
对作家而言,文字是最为熟悉的创作媒介,而跨媒介改编,就意味着作品从“文字的世界”走向“舞台”“影像”乃至更广阔的“视听宇宙”,开启一场跨越表达形式的“远行”。您如何理解文学的跨媒介改编?在您看来,这种“跨”更多是作品生命的自然延伸,是让文学内核被更多人感知的桥梁,还是一种全新的重构?
徐则臣:我“跨”的经验并不是很丰富,也就是从近几年才开始。我的长篇小说《北上》相继被改编成话剧、音乐剧、电视剧等不同艺术形式。此外,还有几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对于改编,我都是“隔岸观火”,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只是在旁边看别人“跨”。所以我也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谈一点感受。我希望每一种艺术形式的改编,都能在它自身的艺术尺度和创作规律之下做到逻辑自洽、艺术完整,并且创作者怀有足够的责任心和工匠精神。至于改编后的作品和原作之间的距离,是相隔5米还是两公里,我并不特别在意。因为我们都知道,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差异非常大。比如舞台剧,它受舞台本身的限制,要在两三个小时里把故事呈现出来,就必然需要取舍和调整,让它更适合舞台、适合观众、适合这种艺术形式自身的特点。只要这种取材和改编,与所改编的艺术形式之间存在专业上、艺术上的对应关系,并且能抓住原作的一些精神实质,那就可以了。
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所有的改编其实都是对作品内涵与外延的一次拓展。我在看话剧、音乐剧、电视剧的时候,基本上都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观众,完全抛开小说作者的身份。我不会去对照某个细节和原著是不是一样、改动有多大。我会彻底跳出自己,跟着这部剧自身的逻辑和情境走。如果这部剧本身能说服我,让我觉得它是一个好东西,在我看来它就是成功的。
金仁顺:我觉得“跨”这个字用得挺好。在我看来,好的改编有点像“化蛹为蝶”。它一定是挣脱原来的形态,变成一个新的生命,这才称得上是真正成功的改编。无论是影视、戏剧还是小说,这三种创作形式的语言是完全不同的。影视更多是用画面讲故事,舞台是靠行动和表演,而小说则更侧重心理和内在情感与思想。它们的手段不同,呈现的样态也必然不同。每种形式都有它最动人的部分,但表达方式一定各有其道。当然,也存在那种“平行移植”就很成功的例子,有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本身足够坚实,经得起改编过程中的某种损耗,哪怕没有大幅重塑,呈现出来仍然是好的。这有点像翻译,好的翻译哪怕损失了部分原味,整体依然是佳作。但如果能实现更大的创造性转变,那它就不只是“好”,而可能是杰出的、卓越的改编。这一点上,我始终抱有期待。
艾 伟:我的小说《风和日丽》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过往》被改编成电影《追月》。对于这些“跨”出去的作品,我的感受其实很特别。我基本上不看自己的改编作品,甚至有点“害羞”。当我笔下的人物突然以立体的方式呈现在另一个世界时,我会感到一种陌生感,也体会到类似“嫁女儿”的情绪——作品改编成另一种艺术形式,其实就像“嫁女儿”。作品虽与创作者有渊源,却已然归属于新的创作主体。我们写作者对另一种艺术的呈现往往比较宽容。我认为任何改编在其自身的尺度内都是合理的、可接受的。但最好不要让我看改编后的作品,即便看了,也请勿与我讨论。我比较直率,恐难免提出一些偏狭之见,觉得“这里那样处理或许会更好”“那里这样调整可能更合适”。我曾参与过一部作品的改编创作讨论。讨论结束后,导演大概看出我有些忧心忡忡,走的时候对我说:“把你的孩子带回去,照片留给我就行。我需要的,就是你那张照片。”其实原著作者和改编作品之间的关系,大抵也就是这样——你留一张照片给另一位创作者,然后由他带着它,走向属于他的世界。
管平潮:说到“跨”这个话题,我第一反应倒不是作品,而是我自己这个人。其实我也挺“跨界”的。我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不是小说,而是一本叫《局域网组建与维护实例》的电脑教材。我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通信与信息系统,算是个“码农”出身。今天能以网络作家、小说家的身份坐在这里和各位前辈交流,本身也是一种“跨”。
对我来说,“跨”是一件双向奔赴、相互促进的事。首先最直观的,是它能扩大读者群,提升作品的影响力。举个例子,我的作品《仙风剑雨录》被改编成动画,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做,社交媒体的粉丝却一直往上涨。跨界对我们写作本身是有反哺和促进的。就拿有声剧来说,很多作品被改编成广播剧后,我听着那些优秀的演绎,自己都会被感动,甚至忍不住想:我的故事值得他们这么用心去呈现吗?这种感受直接影响了我的写作。从那以后,我的文风更注重语言的节奏,即便是白话,也会下意识地讲究抑扬顿挫、声韵搭配。比如,在句子收尾时,会多选用开口音、少用闭口音,只为让主播读得更顺畅、更带有情绪。我甚至会有意减少使用生僻字,尤其是那些连我自己都容易读错的字。你看,哪怕只是有声改编,都已经在反向塑造我的写作习惯,更何况是影视、动漫这些更综合的形态呢?“跨”早已不是单向的输出,它正在真实地、深刻地影响我们如何创作。说到底,“跨”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冒险,而是一场双向的奔赴,其他媒介和形式也在刺激我们、改变我们,甚至重塑我们讲故事的方式。
即使改掉外壳,也要留住灵魂
文学在文艺创作中发挥着“母本”的作用。当一部文学作品被改编为戏剧、影视等全新艺术形式,其内容载体和表达逻辑固然会发生显著变化,但其中是否存在某些不可改变的核心元素?在各位参与或见证的改编实践中,你们所坚守的核心原则是什么?
徐则臣:电视剧《北上》开拍前,导演姚晓峰约我见面。见面那天,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就答应授权了。之后直到电视剧完成播出,我没有参与任何改编环节。后来有人问我,怎么就放心把故事交给姚导的。我说,见面聊天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我发现我们是老乡,姚导对运河、对长江的感情和理解都很深,他的很多想法我也很认同。我当时对他说,“即使对不起我,也不能对不起这条运河”。就为这个,我完全交给他了。
这部小说先后被改编成了三种形式。很有意思的是,它们分别选择了小说中不同的线索——音乐剧选取的是1901年的历史线,因为这条线情节集中,适合在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演完。电视剧完全选取了当代故事线,几乎舍去了全部历史情节。话剧则采用了古今对话的双线结构,这也是最贴近我原著的一种方式。我觉得这三种改编都做得很好,因为它们分别考虑了不同艺术形式的特点和限制。音乐剧一句话可能唱几分钟,如果硬要做复杂的双线对话,两个半小时根本推进不了什么情节。电视剧如果加入历史线,一方面涉及的历史事件可能不易展开,另一方面这条线的主角是个意大利人,表现起来也有诸多不便。对电视剧观众来说,大家更希望看到能与当下生活同频共振的故事,所以选择当代线是合理的。
文学改编中什么该变、什么不该变,很难一概而论。不同的艺术形式、传播语境,都需要结合实际情况具体调整。但有一点我觉得是不能变的,那就是作品的核心精神与本质性的东西。如果一种改编能让原著得到巨大提升,那么即便改动很大,哪怕只留下一个“壳”,大家也不会说“你把我的小说改坏了”。成功的改编,变与不变的边界常常是模糊的、相对的,没有绝对的标准。就像一瓶水,倒出去多少算变、留下多少算不变?这可能真的需要具体作品具体分析。
金仁顺:说到什么是不变的,我想结合刚刚观看的一场学生毕业大戏《活着》来谈。我看的这个演出版本并非经典版,而是由表演系师生排演的。坦白说,表演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演出场地是狭小的黑匣子剧场,呈现效果略显“粗粝”,但我仍被打动落泪。文学原著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它紧贴着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来写。越是朴素、直观、真实的情感,一旦被表达出来,就越是动人。所以,我一边在心里挑着毛病,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种改编作品,无论换成什么形式,只要文学作品本身的深度还在,即便演绎方式不够完美,也依然能打动人。但反过来说,有深度的作品改编起来就一定好吗?也未必,仍需结合具体问题分析。
如果非要说什么可以不变,我觉得是作品的品质和格调。它们可能会以不同方式呈现,但那种内在的品质和格调应当保持。除此之外,我觉得都可以改变。
管平潮:关于“变与不变”这个话题,我的看法比较简单,有些东西确实是不变的。比如某些规律,以及那些被约定俗成认可的东西,它们往往具有稳定性。讲故事其实也有不变的规律。我忽然意识到,其中一条重要规律,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是相呼应的,它也和我们小说里人物、剧情从开头到结局的发展路线相吻合。
我们可以这样对应来看:第一层,生理需求。我的主角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第二层,安全需求。这在故事里往往表现为“我要变强”,只有变强才能活下去,所以人物才会有成长线。第三层,爱与归属感的需求。当主角解决了安全问题、活下来并变强之后,他就会开始追求情感与事业,渴望被需要、被爱。第四层,尊重需求。简单说,就是“我要赢”。在通俗文学里,便常常表现为一场比武大会,或是某种竞赛和考试。赢,是为了赢得周围人的尊重。最后一层,自我实现需求。放在故事里,其实就是“我要搞个大的”——故事的高潮、最终决战来临了。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论证马斯洛需求理论如何与写作暗合,而是想借此说明:这是一种不变的规律。所以无论怎么改编,最大的“不变”在于——好看、有生命力的故事,永远有价值、有读者。
真正的好文本,恰恰在于它能提供无限的生长空间
媒介的变换,意味着改编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必然根据不同媒介的特性进行调整与创新。在各位看来,哪些改编中的调整与创新会让跨媒介共生的效果得以更好发挥?
徐则臣:我最近出版的《域外故事集》中,有一篇不到8000字的短篇小说《紫晶洞》。这篇作品改编后成为一部12集的短剧剧本,字数接近6万字。看完剧本之后,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剧本丰富、完整,并且做了很多与时俱进的处理。我个人的“网感”并不强,但作为一部网剧,它必须充满网感。我跟编剧说,改得很好,如果让我来改,我完全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在改编过程中,剧本其实已经游离出原著,加入了很多新的人物和情节。但这些添加都是对的。那么,这样的好剧和我的原作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认为它是一种提升。其实,任何一部作品都不止于它自身。小说在完成之后,其实还在继续生长。它靠什么生长呢?靠读者的阅读与阐释,靠批评家、研究者的论文不断拓展和深化它的内涵与外延。同时,也依靠舞台剧、影视等各种艺术形式的改编,它们从不同角度、依循各自的艺术规律与尺度,持续拓展着这部作品的可能性。就像我们今天读鲁迅的《故乡》《孔乙己》《狂人日记》《阿Q正传》一样,我们所谈论的,早已不单单是他当年写下的文字,而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阐释之后,立足于今天我们所形成的认知。我们是站在所有这些阐释与转化的基础上去理解这部小说的。
所有的改编从长远来看,其实都是对小说“母本”的拓展。即便是南辕北辙、完全相反的改编,也提供了另一条认识这部作品的路径。不管改编赋予的是一双多大的翅膀,是好是坏,只要能为作品插上翅膀,当所有翅膀一起扇动的时候,这部作品就注定会比它孤独的原貌飞得更高、更远。
金仁顺:我们之前曾改编过一个作品,原著小说只有4000字左右,虽然简短,但对于改编来说是足够的。就像一棵树,小说原著已经具备了主要的枝干,至于树叶的形态、花朵的颜色、整体的气质,这些都可以由改编者来填充。这对我来说,就像一场自由的填空游戏。我可以依照自己的世界观,以及我对女性在这个世界中的处境与态度的理解,赋予故事我更认可的方向。所以这次的改编过程特别有意思。我们在舞台上运用了大量声光手段,让整个呈现既有形式上的趣味,又包裹着扑朔迷离的氛围,而内核表达的其实是人性中最深切的部分。我很享受这样的创作。我觉得,改编如果能绽放出不同于原作的新东西,是完全可行的。真正的好文本,恰恰在于它能提供无限的生长空间,这也是改编最大的价值所在。
艾 伟:一部优秀的文本应当经得起改编。比如《傲慢与偏见》,它被多个国家翻拍成不同版本的影视剧,每一版都各有特色。这恰恰说明,好的文学作品是能够经受住不同形式的改编的,并且改编往往有助于作品走向经典化。20世纪80年代,一些作家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后,在国际上获奖。这不仅让文学作品进入大众视野,也助推作家本人迈入经典作家的行列。这当然也与评论界的关注有关,但大众传播带来的影响力同样不可忽视。因此,我认为,原创文本与改编之间,其实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关系。改编能够让作品走得更远,抵达原作未曾触及的场域。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位作家的作品若能被改编,应当心怀感激——它让作品的生命得以延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