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相遇与非凡的故事
向 萍:李唐你好!能介绍一下《神的游戏》这部小说集的情况吗?你怎么总结这部小说集的主题?
李 唐:我觉得小说集最好是像音乐专辑一样,有主题或是情绪、观点的表达,甚至篇目的顺序也是经过一定考量的。我还记得在最初学习小说时,读《卡夫卡日记》,他对小说篇目的顺序有许多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多次向出版商写信要求更改顺序。这样的理念让我印象深刻。
《神的游戏》这本小说集,还是有一定主题和“理念”的。最明显的是前三篇,我写作时就有意识地将它们写成一个“伪自传三部曲”。它们都是第一人称,并且虚实结合,以回忆的口吻叙述,其中代入了一些我真实的成长环境,也有虚构的故事。
前两天有一个播客的录制,主题是“分别”。我突然发现这本书每个故事里都有“分别”,这确实是无意识的,但也很有意思。
向 萍:“神”和“游戏”会让人联想到偶然、必然和不确定性,自带一种神秘色彩和哲学思辨的意味。有评价说,这本小说集是一场在虚实裂缝中寻找生命坐标的哲学探险和神性漫游,这其中是否潜藏着你对生命、生活的某些感知与思考?把小说集定名为《神的游戏》,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李 唐:《神的游戏》其实是其中一篇中篇小说的题目。“神的游戏”这个概念起源于印度教,基本含义是“神圣的嬉戏”,指神灵创造、维系和毁灭世界的活动,指的是一种“自发、无目的、充满快乐的创造力”。据说过去的人通过长达31天的戏剧表演,可以让演员与观众体验神的存在,每年有数百万信徒参与表演,核心信念是:当演员装扮表演时,他们实际上成为了神。
当然,在我的小说里,“神”并不是某种宗教体验,而是“神性”。就像小说里讲的那样,人是兽性和神性的结合,至于偏向哪边,其实是自己的选择,这也像是世间的某种“游戏”。另外,“神的游戏”还有一种不确定感,因为我们没办法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很多事突然就降临了,不管好坏,似乎并无规律可言,仿佛有双冥冥之手在操纵一样,所谓“无常”。这五篇小说里,就充满了“无常”——偶然的相遇,展开一段非凡的故事,最终又被迫分别。“神的游戏”可以说很好地概括了这五篇故事的主题。
向 萍:《神的游戏》中,承受霸凌之苦的十三岁少年偶遇神秘诗人,开启了一段难忘的“诗剧演员”经历。作品开头有些让人触目惊心,让人看后有一种沉闷的钝痛感。是什么机缘促使你创作了这样一部作品?
李 唐:这源于我的一些亲身经验,当然,没有小说中那么夸张。在中学阶段,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像小说里写的,心智还未成熟但身体已经逐渐成长的少年们,如同“小兽”一般,蕴藏着危险的动物本能。校园霸凌很多时候就出于这种本能。
我虽然从小长得文弱,却未曾遭受过真正的霸凌。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敢于否定他们的做法,在他们施暴时,我充当了看客的角色。而这种看客姿态,其实与站在施暴者一头并无本质区别。这样的想法让我难受,因此,我会格外关注相关的新闻,这也促使我写了《神的游戏》这篇小说。小说里的“我”最终站出来,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了霸凌者,这也算是我的一种愿望吧,希望每个善良的人都能站出来。
最好的状态永远是“浑然天成”
向 萍:《存在之虹》中的小和尚是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角色。在他身上,我们看到少年对游戏的投入与沉浸,从他对打游戏的经验总结中也能品咂出禅意。他的“玩”与“不玩”都淡淡的,不带任何强烈的情绪,而他的出现也带有爱丽丝式的童话意味……你想通过这个角色表达和传递什么?
李 唐:小和尚的形象是突然间蹦出来的,就像小说里他突然出现一样。而他打游戏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简称“小批”)则确有其地,就在我家旁边,现在还开着,只不过规模小得多了。记得我在小学和初中时期,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去“小批”溜达。里面不仅有精美的玩具和文具,更重要的是开了数家卖游戏卡的店。
不知道有多少人小时候玩过红白机?恐怕这是“80后”“90后”的共同童年回忆吧。那时才刚刚有家庭电脑,大小孩子们还是喜欢玩那种插卡、用电视玩的游戏机。“小批”里卖游戏卡的店像是一个个游戏机厅,孩子们只要交钱,就可以在店里玩。
那种壮观的场景我现在还记得——数十个孩子围在一台电视前,看着玩游戏的人。现在想来仅是观看就很幸福。写《存在之虹》时,一个喜欢玩游戏机的小和尚的形象突然冒了出来。他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或许他代表了一种“异质”的世界,因为小说中的“我”面临着烦恼,这烦恼来自成长过程中渐渐接触到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小和尚就是那个逐渐逼近的世界的一员,只不过,他也是一个出口,让“我”得以明白一些事情并获得成长。这么说来,小和尚其实也挺像游戏中的人物——游戏就是这样,它的吸引力之一就在于我们可以不断见到许多崭新的形象。我甚至认为“爱丽丝”的故事可以被视作所有电子游戏的母题。
向 萍:《存在之虹》中的“我”和小和尚,是否带有你自己在成长过程中不同时期的心影?玩游戏和文学创作有什么联系和异同吗?
李 唐:我自己也偶尔玩游戏,而且总是不停地玩某一两种游戏,但我更喜欢看别人玩游戏。我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就是电子游戏能够取代文学。也许某种程度上二者确实有些接近——都是幻想的产物,而游戏无疑更加身临其境。在最近的一篇小说里,我想象了一种“文学影院”,在此抄录一段:
“很多年以后,这里将被改造成一座可以提供‘沉浸式场景’的‘文学影院’。利用愈发先进的AI技术,文学影院完美地呈现了各种经典小说里的场景。比如说,当你戴上VR设备,你将立刻置身于布恩迪亚上校‘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你将看到一切无比逼真的场景——每一条河,每一个人;你也可以进到大观园,看到那里的一草一木;你当然也可以跟随那位名叫圣地亚哥的老渔夫,看着他与大海和大鱼搏斗的全过程……文学创造了无穷无尽的‘场景’,这些场景将成为未来取之不尽的矿藏。”
当然,我认为游戏无法取代文学,因为文学利用的是大脑的想象,而真正无上的快感其实是大脑的想象带来的。只要你经历过一次文学带给大脑的快感,你就会变成文学的爱好者,这是短视频和游戏都无法替代的,尽管这样的快感得来并不容易,尤其在今天。
向 萍:你的文字自带一种诗性,同时散发着一种沉静的气息,但其中涉及的内容,以及作品相对集中的成长主题,又带有明显的青春气息。“沉静气”与“青春气”,看似矛盾的关系却毫不违和地融于作品中。这是一种创作风格上的尝试与实践,还是受个人性格和审美趣味的影响?
李 唐:我喜欢“静”一些的文字,这纯粹是个人趣味。至于说青春气息,可能有些写作者非常警惕,唯恐别人觉得自己笔下的文字有青春气。我个人认为,中国文学的主流还是推崇“老气”的,文字越深沉老练,就越容易让人觉得厉害。这并不是说“老气”是错的,但确实有太多作者,故作深沉老练。我觉得最好的写作还是与自己本身的性情贴合为妙,也与小说的主题和叙事方式有关。我不觉得深沉老练的文字就是好的,也不认为青春气的文字就代表稚嫩,最好的状态永远是“浑然天成”。
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向 萍:读这本小说集,感觉你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困惑和感伤在探寻着什么,不知道这种印象是否符合你创作时的心境?
李 唐:最初写作时,我一度想成为那种很“酷”的小说家或者诗人,他们看起来什么也不在乎,潇洒而睿智。但我渐渐地发现,自己成为不了那样的创作者,我总会被很多事情困扰,又非常念旧。许多困扰我的事听起来都有点可笑,比如,我想不通为什么时间会流逝,尤其是许多美好的事物,为什么终会逝去,甚至会被遗忘,凡此种种。
所幸有写作,可以让我用文字永远停留在某一刻,我的所思所想都在里面,可以尽量抵抗时间。这就是我为什么更喜欢纸质书的原因。电子的东西受制于平台,一旦平台不在了,文字也随之消逝,如同曾经的BBS。可是纸质书不一样,它可以流传下去。最朴素的往往也是最坚固的。
向 萍:从《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菜市场里的老虎》到《神的游戏》,与之前的作品相比,《神的游戏》有哪些不同之处?
李 唐:不同之处还是很明显的。前三部小说集,我愿意将它们归类为“学走路”阶段,从风格上来说会有许多前辈的影子,比如卡夫卡、贝克特等我迷恋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家。学习几乎是每个写作者的必经之路,不排除有天才作家从一开始就确立了自己的风格,但毕竟是少数。即使是卡夫卡,他写作之初也有福楼拜等人的影子。而后世学习、模仿卡夫卡的作家就更多了。
一个作家,只有确立了自我的风格,才算是真正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我正是从《神的游戏》这本书开始,不再顾虑以前我所区别的“好坏”之分。我开始更多地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即使听起来笨拙、稚嫩、奇怪,可那也是属于我的语言、我的叙述方式,有什么可隐藏的呢?我觉得从这部小说集开始,我才真正触到了一点小说的门槛。
向 萍:“表达是自我与他人的连接,误解在所难免但有趣。”这句话中的“表达”,更多指向现实的人际交流,还是文学写作?有人说,文学创作既可以是抵御虚无的武器,也会暴露语言局限性,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李 唐:语言肯定会有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也正是“表达”的原因之一。现今是网络时代,表达变得尤为重要,而我们做得并不好。虽然我们看似每天都在表达,但却越来越封闭。写作是一种“敞开”的过程,借助一个个故事和人物,我们看到与自己相同或完全不同的人,这本身就有意义。
我认为这也是虚构的意义所在。虚构体现了作者看待世界与人的方式,故事是虚构的,但语言传递出来的情感却是最真实的。因此,文学越多元才越有趣,越有意义。托尔斯泰、曹雪芹要存在,卡夫卡也要存在,文学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固定标准。
向 萍:你认为短篇和长篇写作各自的难度是什么?
李 唐:我刚刚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叫《秉烛游》,刊发于《江南》杂志2025年第6期。小说讲的是魏晋时期的故事,主角是“竹林七贤”,算是一部有些另类的历史小说。
短篇小说像是诗歌,需要每一句、每一段的精准,语言密度更大。长篇小说则像打造一个家园,作者要事事躬亲,挖地基、盖房子、建围墙,还要请众多人物到来。这是一个力气活,考验作者的精力与心态。但长篇的写作乐趣也是短篇无法比拟的,那是一段你与角色和故事慢慢建立起来的情谊。
(向萍系作家出版社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