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一场有关“存在”的自我召唤

——评李唐短篇小说集《神的游戏》

■房子兮

李唐最新的短篇小说集《神的游戏》共收录5篇作品,分别为《神的游戏》《存在之虹》《星辰坐标》《等待》与《边境》。小说集延续了李唐前作对个体境遇及个体与世界关联的关注,同时也有新的风貌与思考:以成长为主题,通过类似“括号文学”的写作方式,对“存在”进行自我证明与召唤。

在这部小说集里,“怎么写”出现了和之前作品不同的、有意味的变化:在句子后面加括号,括号里的内容才是表达重点。以开篇小说《神的游戏》为例,近5万字的文本中共添加了56个括号。在句子后面加括号的表达方式始于网络,是一种流行于网络的社交语言,被称为“括号文学”。

为什么李唐执着于在文本中添加括号?正如他在《星辰坐标》中写下的:“我觉得自己是个‘空’。”这个“空”是一个需要被不断填充的无底洞:在生理上需要不断吃饭喝水,在精神上则是对意义的持续追寻,隐含着一种深深的焦虑。首先是自我对他人的焦虑:小说中的“我”处在互联网冲击下的时代,被称为“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就像《等待》中所写的,“平日里,他们极少在微信聊天,每次见面却很熟络。他们都不是能言善辩的人,朋友圈几乎从不更新。面对屏幕,他眼前会浮现出她的脸,可打字又是另一回事。冷冰冰的文字总是令他紧张。他猜想她也是一样”,现实中与他人的交往方式被打破,用以确认自我的他人与世界发生改变。其次是自我对世界的焦虑:互联网的发展带动了数字媒介的发展,《星辰坐标》中的“新陆”网络论坛,《存在之虹》中小和尚痴迷的超级马里奥游戏……“它们不断冲击现实世界的界限,与它们的受众合谋,企图推翻现实的壁垒”,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不断模糊。这种环境下的自我是撕裂的,犹如拉康语境下照镜子的孩子,分不清现实与虚拟,分不清自我为何。

基于此,李唐从文本叙述中跳脱出来,用一种“自证”的方式,以加括号的形式向读者解释补充。与网络上的“括号文学”不同,李唐以一种回忆录式的方法,将不同时空的“我”统一到文本中,通过现在的“我”的视角,或是解释当时具体的心理活动,例如《等待》中,“有个男生慷慨激昂地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不过他还是能听明白,男生是在夸这个电影)”,或是补充更为具体的细节,例如《边境》中的描述,“有五六个穿着绿色制服(我不确定是不是军装)的男人正在列队走向一个白房子”。李唐在括号里不断解释和补充,在不确定中进行自我证明,本质是让他人了解自我,了解自我背后的世界与历史,以此确认自我的存在。如同《神的游戏》的题记所言,“就像在我内部/有另一个微弱的我/在呼喊/在召唤/召唤他自己”。正是这种看似戏谑的自我召唤,精准道出了“自证”背后个体在时代中的境遇。

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在存在的敞亮中,才能看清对象。换言之,存在者要理解存在、理解自身,就要超出存在者之外。这就是“加括号”的作用与意义:从存在者之外认识自我。但是,自我能否被真正认识?自我召唤的方式能否真正认识自我?在《神的游戏》中,作者提出问题:究竟是什么成为了现在的我?人到底是神性的还是兽性的?他借灵河和海生之口回答了这一问题:“人是动物和神的混合物。人既有兽性的一面,也有神的一面,就看哪面更吸引我们……没有人会是‘神’或是‘兽’,但我们所做的事有可能是‘神的’或是‘兽的’。”由此观之,在李唐看来,自我是混沌的,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认识自我,只能从自我的动作,从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中看到蛛丝马迹。如同《神的游戏》中带上假发套的“我”,“我的世界分成两部分,而那顶假发成了联通两个世界的‘转换器’”。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是“假”的,在灵河面前,“我”又是“真”的。通过“加括号”写进小说的记忆是真实的,存在于李唐记忆中的、“自我对那段时间的修饰、扭曲、遗忘、补充和想象”也是真实的。又或许,“真”与“假”是同一的,都是“我”的一部分,它们构成了“自我”。

虽然自我的存在不能被完全认识,但自我存在的意义却能被认识与体验。自我的意义不是为了被认识、被记住,而是“呈现”。对于自我的存在,李唐给出了他的思考:在这个现实与虚拟界限模糊的世界,我们拥有的是“坐标”。就像《星辰坐标》中林檎所写的诗,“她确曾想象那枚完美的叶子/因过于完美而羞涩不已/只会在黑暗中的某刻,轻轻落在她手里/于是她紧握手心,穿过街道/开始履行这个不轻易示人的秘密”,这是与他人和世界真正地产生互动、产生联系。哪怕这种联系仅仅存在于一瞬间,哪怕永远不能被真正看见,但这是真实的自我。自我在此刻真正地敞开,完成了“自我存在”。这种“坐标时刻”会在某一瞬间将时间与空间连为一体,成为一种“包孕性时刻”,自我因此感受到存在。至于与自我存在相关联的他人和世界,或者说与自我产生联系的一切,李唐的理解充满哲思。在《星辰坐标》中,“我”认为在表达中“必然会出现误解、错位甚至南辕北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很有趣。看到自己的表达传达到他人那里会产生什么结果就足够了”。在《边境》中,“我”和妹妹不断成长,不断认识并理解世界。“任时间流淌,仿佛世界终有一日会向我们揭示它全部的奥秘。”自我与他人会产生误解,世界对于自我的揭示也是缓慢的,但正是在这样的“不完全”中,属于自我存在的时刻被联系起来,让自我成为自我。

或许这才是李唐在《神的游戏》里“加括号”的真正含义:在不断的自我召唤下,在与他人、与世界的联系中,过去属于自我呈现的时刻被唤起,现实与虚拟的界限被打破,自我的存在得以完成。就像李唐所说的:“我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答案,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那种感觉,那个感受到自我存在的瞬间。我相信那个瞬间是无比真实的。”

(作者系青年作家)

2025-12-22 ——评李唐短篇小说集《神的游戏》 1 1 文艺报 content82078.html 1 一场有关“存在”的自我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