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散文家的诗学眼光

——周荣池散文集《灯火无边》读札

《灯火无边》,周荣池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5年9月

■周卫彬

周荣池不是一个依靠直觉写作的人,这点可以从他散文中的那些絮语里看出。当絮语的沙粒散布于字里行间,存在与语言之间的张力形成了毛玻璃般的质感。起初,我怀疑絮语是否会对散文的传统叙事性构成某种伤害?后来想想,从鲁迅、周作人以来的现代散文,似乎都带有某种“絮语”的特征,这反而会为散文增益。

从结构来看,《灯火无边》不同于作者上一部写父亲的长篇散文作品《父恩》,尽管当中也有一些絮语的成分,但《灯火无边》的絮语更像是一种辩白。或许,一部散文集,也可看作一个人的申诉书或忏悔录,不管是无意识的,还是有意为之的。

与一般的记叙性散文相比,絮语拒绝了摹仿,而试着去理解事物存在本身。尽管这部散文集分成了上篇、中篇、下篇三个部分,但我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从“城思”到“望乡”再到“安身”,我们并不能获得一个明确、清晰的观念,而是在一个人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过程中,感受到诸如“奔波”“归途”“夜食”等生存状态。最终,这些复杂的状态在散文家的手中,成了有别于庸常经验的崭新世界。

从写法上看,这部散文集是以连续的人生片段,赋予其时间与空间性,从而营造出整体的错觉。

在周荣池以往的几部散文如《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村庄对我守口如瓶》中,我们都能看到絮语在其散文创作中占据了较大的比重,这种絮语绝非闲笔或赘余,而是一种具有自反性的对话,一种明确的判断,一种自然而然的声音。我想到,罗兰·巴特在与好友索莱尔斯的一次谈话中说:“我是两种不同的并在时间里被分开的动作的作者:一种动作在于生存(爱,忍受痛苦,参与冒险),另一种在于写作(回想,叙述)。”这两种情况,在周荣池的散文中都有非常具体的表现。生存的欲望,让“我”在世俗河流的冲刷之下,成为一个散逸的主体,尽管我们已经处在一种现代性城市的普遍语境之中,但一种封闭而传统的“南角墩”印记,依然时时揪出“我”在人间的苦根。

在《灯火无边》中,我们看到周荣池写下的很多面向自己内心的、非常柔软又非常冷峻的时刻。这让我想起散文的“真实性”问题,其实,从写作方式来看,文学中的求真是一种目的,而不是手段。所以,一部散文集里的文字也许是作家有意的引导,乃至误导,这里面不仅包含了作家自己的声音,也掺杂了世界的声音。这么做,既界定了作家与这个世界以及他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它审视了人在面对错综复杂的世界时的选择。或可说,散文的可靠性不在于它是否具有某种说服力,而在于它能否将回忆或者现实的触角,延伸至更细、更深、更远的地方,乃至某个不确定的位置。

一个散文家必须拥有一种诗学的眼光,可以把日常的、微观的、习焉不察的部分,化为隐喻与意象,可以在对立中寻找平衡、在象征主义中寻找及物性。唯此,才能回避苏珊·桑塔格所批评的“散文味”——“冗赘、平凡、普通、驯服”,尤其是作者用各种陈词滥调树立起来的人格,以及审美的低级趣味。就像市面上很多漂亮的散文,读来却毫无感觉,因为并没有建立一种真正的“场性”空间。

但是,我在《灯火无边》里看到了一个作家面对各种现代性因素时的那种切肤之感,支离破碎的灯火照映出残缺不全的意象,掺杂着现代都市朝九晚五的仆仆风尘。此时,很难凭着语言的直觉,构建一个清晰而温暖的中心,而这种混沌状态一旦与作家生长的南角墩相遇,迅即获得了意义。在南角墩,房子、星空、村落、鱼虾等都不是单独的存在,它们存在于稳定的秩序之中,和传统习俗乃至命运联系在一起。

“我听到楼上那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可能恰恰是因为他们没有完全丢掉最初村庄交给他们的举止神情。”(《楼上》)

“父母用一生的精力把我们养大,竟然就是让我们离开村庄而对光怪陆离的城市满怀深情。”(《上街》)

城市与村庄、现在与往昔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人琐碎而自由的人生,这个过程是艰辛的,同时也是迷人的、值得书写的。絮语成为这个过程的注脚,它不仅传递了叙事本身带来的信息,而且超过了具体的事件,构成了散文整体的形象。也即是说,在这部散文集中,我们关注的已不仅是它的能指与所指,而是随着作家的脚步,一次次从社会学与人类学的角度发出批评与质询的过程。这种问题意识,不是事后提炼的,而是始终嵌入于观察和叙述的方式之中。正如周荣池一直营造他的“南角墩”文学空间,他的写作时常从一个非常小的角落出发,经由一个个细小的“生存巢穴”,比如,断桥、酒场、归途、孤村、澡堂等,向更大的人生与社会空间过渡。在周荣池这里,散文并不提供故事与隐私,而是书写我们某些共同的情感与价值,因为散文所能抵达的诗性,以絮语的方式被激活了。

从这部散文集写作空间的营造上看,絮语从种种私密的感受出发,不断牵扯出另一个空间,就像河流那样,一直自在地流淌下去。这些空间因我们在现实中的感受与凝视,再一次被看到。“他心里已经看见了沉甸甸的秋天,在穗子上挂着。他不说话继续往前赶,就像一场短暂而急促的雨,有自己来去自如的心思。”(《短雨》)这种絮语特征,让我想到柏格森所谓的两种“时间观念”:一种是身在时间之中随着体验缓缓向前的时间;另一种是跳脱到时间轴外,以一种旁观的方式去看待客体化的时间的流淌。这么做,也构成了散文情感上的“复数”,特别是接近那些无法被表述的部分。就像周荣池在这本书中,多次写到了逃离,写到面对同学、朋友时复杂的情绪,唯有逃离,才能看清。“我心疼那些无助的蛮力,更害怕他们学会了自以为熟练的精明。”(《奔波》)

当南角墩的神秘、魅惑与诗意,被工具理性抽空,留下的唯有断裂与漂泊之感。在《租客》中,周荣池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口吻说:“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只是租一段屋檐遮风挡雨度日,哪里能在此生根呢?”而在《蜗居》中,“还有更多的人离开自己的城市,让它也变成一座座留守的村庄。其实抵达的那些更大的城市仍然是村庄,归不归来,对时光都可能只是一句空话”。事实上,“我”一直处于这种人生如寄的状态,没有畏惧,却总是感到迷惘,精神消弭于碎裂的生活中。

《灯火无边》试图通往的是某种无限性,语言在存在之中不断增殖。当言说的过程超过了言说的对象,絮语如一道光芒,降临在“城”与“乡”不同的语位上,照亮了我们的精神世界,也照亮当代散文写作的原乡。

(作者系作家、江苏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

2025-12-22 ——周荣池散文集《灯火无边》读札 1 1 文艺报 content82082.html 1 散文家的诗学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