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仁

2024年9月26日，为促进两岸文化交流，并祝贺《琼瑶全集》的面世，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家出版社主办的“沧海桑田心如故——琼瑶文学回顾展”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幕。作为本次展览的执行人，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演员苏有朋代读琼瑶女士的亲笔信，百感交集。信中写道：“回顾我的创作历程，虽然是无比的艰辛，但此刻，我也觉得无比的荣幸，无比的快乐。‘写作’是我一生都不会后悔的决定。”这让我回想起了筹备展览期间跨越海峡的无数个日夜。这场为期40天、吸引了24527人次观展的文学盛宴，不仅是对琼瑶这位华文文学巨匠的致敬，更是以“数字化”为桥，完成了一次两岸文化记忆的跨域重逢。

筹备之初，核心难题便摆在了面前：琼瑶女士珍藏于台湾的60余件手稿、信札与早期版本图书是本次展览的重中之重，包括《剪不断的乡愁》《庭院深深》《一帘幽梦》等作品手稿，17种不同语言、版本的《窗外》，以及《还珠格格》第一部打印剧本。这些文献记录着她六十载的创作轨迹，但跨海峡运输的复杂手续、高额的保险费用以及原件的脆弱程度，让部分原件赴京展出几乎不可能。

面对这一现实障碍，策展团队并未止步不前，而是转向“信息迁移”的路径。我们建立了一条涵盖“台湾数字采集——上海复制件制作——北京展陈呈现”的协作链。台湾的文献资料由琼瑶家属交予专业团队进行高精度扫描，形成完整的数字档案；随后在上海的技术机构依据原有数据制作等比例高仿复制品；最终，这些复制品在北京完成展示性处理后进入展厅。通过这一流程，观众得以近距离观赏例如《我是一片云》演员表（附琼瑶亲笔字迹）等物品，以及琼瑶女士为本次展览所写字句的手稿样貌与出版流变，重新感知琼瑶的创作轨迹与时代印记。这种“信息迁移”路径的意义，不仅在于技术的应用，更在于策展观念的转变——从“运输实物”转向“传递信息”。虽然有着前置性条件的制约，但数字化技术使展览在多种限制下保持开放性，成为连接两岸文化的有效手段。

展览以琼瑶女士撰写的序言“爱与快乐”为核心，设“创作回顾”“经典电影”“经典剧集”“著作全集”“创作手稿”“《窗外》回忆”“海外译本”等7个室内展区。每个展区的数字化设计，都是基于可追溯的展品。进入展厅，前言墙的主色调是源自琼瑶剧中的经典薰衣草色。

“创作回顾”展区以半数字化半实物的形式串联起琼瑶自1947年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上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可怜的小青》，到2024年《琼瑶全集》出版的各个关键节点。“创作手稿”展区是展览核心，60余件手稿复制品按创作时间排列，其中绝大部分是首次公开亮相。我们将《窗外》的早期版本与后期版本并置，多个版本的书籍摆放在一起——蓝色封面的首版（仅印1000本）、引起轰动后立即改版的红色封面版、出版十周年的绿色封面版、1988年琼瑶整理全集时的改版（大开本）、作家出版社第一版（较小开本）、香港版及使用相同封面的广东花城版，这何尝不是作家创作生涯的体现呢？琼瑶影视金曲《一帘幽梦》同时在展厅内循环播放，与富有光影效果的诗词墙一同营造着温馨氛围。“经典剧集”展区均参照琼瑶家属所提供的原始资料制作，20世纪70年代起的影视剧剧照全部经过高清修复后展出。

以下是琼瑶女士在展览开幕前为展览重新抄写的一段话，扫描后复制为高仿件展出。

回眸往事

谁说过尽千帆皆不是，昨是今非，今非昨是，浮生一梦爱交织，惊涛裂岸情不止。何须众里寻他千百度，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携手踏遍红尘路，沧海桑田心如故。回眸斜晖脉脉水悠悠，往事已在灯火阑珊处。

琼瑶 二〇一八年《我的故事》结尾 二〇二四年重录

有观众在留言簿写道：“看到这些手稿，就像看到了当年追书的自己。”也有多位读者表示，通过数字化复制品，大家能够近距离接触了解瑶创作细节。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导师欧阳常林在开幕式致辞中谈道：“希望在互联网时代，文艺创作者能从中汲取经验，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度、广度、高度与厚度融入作品中，并通过新媒体发扬光大。”

我们也通过此次展览清醒地认识到现有数字化的边界：复制品能还原视觉细节，但无法替代原件的历史价值。某些不得已放大复制的文献虽然便于展示，却也削弱了观众与文本之间的情感接触。对于研究者而言，纸张纤维、墨迹氧化、污渍甚至气味等物理细节依旧是学术判断的重要依据，这些内容在复制过程中仍难以百分之百保留。因此，数字化策展应被理解为一种保护、补充和再利用原件的方式，而绝非替代品。它拓宽了展示的可能性，却也提醒我们，当下技术解决的是“可见性”的问题，而非“存在性”的问题，真正的策展创新仍需在技术应用与文化深度之间找到平衡。“沧海桑田心如故——琼瑶文学回顾展”展示了数字技术在策展中的另一种可能，它不以炫技为目的，而以解决现实问题、促进文化理解为核心。展览以数字化复制的方式完成了对“原件”的重新诠释，也实现了两岸文化记忆的再聚合。数字策展的价值，或许正体现在这种低调而务实的创新之中。它让信息的流动超越时空的界限，使文学与情感重新汇合。

因此，为了弥补“数字化”在空间氛围与情感代入方面可能存在的“扁平化”局限，策展团队并未止步或局限于静态陈列，而是主动引入“实体化叙事”作为补充。我们在展线中精心设置了数个DP（Digital Photography，意为“数码摄影”）点，将“琼瑶文学宇宙”中那些广为人知的经典影视场景，转化为可沉浸、可互动、可触摸的三维实体空间。

这些DP点包括《窗外》中象征青春悸动红霞满天的窗景一角，《还珠格格》里充满戏剧张力的策马扬鞭情景，《梅花英雄梦》中承载侠骨柔情的梅花，以及置于户外展览区域的《一帘幽梦》的秋千主题场景。它们并非影视画面的简单复制或按比例缩放，而是基于符号提取的策展设计。策展团队希望从原著文本与影像中提炼出那些最具代表性的核心视觉符号，再通过重构主义手法与极简美学设计，进行空间化的二次创作，这样可以唤起观众的情感记忆与心理共鸣。

这种设计策略，实质上是将文学、影视的情感内核与叙事空间进行物质性转化，弥补了纯数字化、平面化文献在展示中可能带来的距离感与单一性，为展览注入了更强的场景感染力。观众不再仅仅“观看”书籍、手稿，而能够“走入”故事。这些实体装置与展板和数字化之间形成了有效的互文与对话关系，文献提供了真实的创作痕迹与历史语境，而装置则激活了由此生发的共同文化记忆，二者共同构建了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琼瑶文学宇宙”，使展览不仅是一场文献的展示，文学历程的回顾，更成为一次沉浸式的、唤起共同记忆的文化体验。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实现了“信息迁移”的“体验营造”维度，体现了数字时代策展对“人的感受”的重视——不仅着眼于展览本身，更为观众体验着想。可以说，技术的应用与情感的触动绝非对立，通过精心的设计，数字化所带来的高效与精准，完全可以与实体空间所带来的观众共鸣有机结合，共同服务于文化价值的深度传达。

2025年12月是琼瑶女士逝世一周年。去年此时，她的离去令人震惊与惋惜。斯人已逝，而优秀的文学作品终将流芳百世。正如琼瑶女士在生前为本次展览亲拟的主题“沧海桑田心如故”的寓意，时代剧变，技术更迭，但文化的血脉与情感的内核始终绵延不绝。数字技术的介入，并未改变这份文化记忆的本质，反而以其特有的方式让那份穿越时光的恒久情感，在新时代的语境中找到了延续、共鸣与传播的崭新载体。数字策展的应用价值或许正蕴含在这种对文化深情的守望与创新之中。它让信息的流动超越时空，最终使文学的力量与他人的情感重新汇合，彼此照亮。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