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以“小体量”承载“大时代”,既是时代的“切片”,亦是人性的“标本”。探讨其文体特性,不仅关乎这一文体如何突破“易写难工”的桎梏,更在于厘清短叙事如何精准捕捉时代脉搏、展开深刻思考。本期两位作家的对话,深入剖析了微型小说的文体优势与发展路径,彰显了文体探讨对文学回应时代的重要意义。
——编 者
以“小体量”承载“大时代”
安 谅:在这个信息爆炸、节奏加速的当代社会,微型小说如何以“小体量”承载“大时代”?从事微型小说创作的人,其实有意或无意地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作为小说的创作者,尤其是微型小说创作者,更应该敏锐地发现时光中的碎片,似一朵浪花,也像一茎细草,折射出的某种光色,仿佛是万物推出的代表,在滚滚浪潮中显出别样的风致。创作者要以自己的视角和文字,将这些碎片艺术化地呈现出来,便是一种对时光的撷取和留存。
我的微型小说创作或断或续地写了40余年。一是源于对文学的痴爱,二是因为工作繁忙,最后只能选择以微型小说为主项,挤出时间来创作。三是虽然微型小说精、小、短,但具有足够的艺术张力。
高 健:许多从事这一文体的作者都是因为微型小说体量小,写作不会占用过多的连续性时间。但微型小说虽然容易上手,想要写好却很难,这就是所谓的“易写难工”。现实的情况是,因为“易写”,创作队伍会呈现出大众普遍参与的状态,即“大众性”;因为“难工”,创作队伍更需要具有相当文学素养的作家,即“专业化”。相较其他体式小说而言,微型小说呈现出强烈的“技术美”。技术是一篇优秀微型小说文本形成的先决条件,也是构成一篇优秀微型小说文本的直接成因。微型小说的“易写难工”特性决定其需要“工匠精神”,即这一文体需要用更微小的文本质量,激发更深刻的意义裂变。这就是我强调的微型小说创作既呈现出强烈的“技术美”,更需要“专业化”写作的原因。
微型小说能不能反映大时代,如何反映大时代,是学界讨论较多的一个话题。根据个人的理解,我认为所谓时代,时者,指的是自然层面的流年运转;代者,指的是社会层面的人事更替。时与代组合起来,反映了自然循环与社会变革交相映照下的社会状态。大时代的语义指向应该是人类社会在特定历史阶段中发生重大变革、转型、重构的关键时期。小说要反映大时代,应该不是一个轻松的命题,微型小说尤甚。不论是出于微型小说的文体担当还是文体焦虑,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从创作实践上看,长篇小说如《子夜》《山乡巨变》等,都是反映大时代的力作。微型小说虽然只有一千多字,但也有类似的作品,如作家戴希的《死亡之约》、您创作的《明星班趣闻》等,都反映了大时代下的一个生活切片。
文学创作是否反映了时代的变化或者变迁,不在于文字的多少,而在于作者采取的方式和方法。唐代诗人杜甫的《石壕吏》仅有120字,“其事何长,其言何简”;法国作家哈巴特·霍利的《德军剩下来的东西》,全篇也不到200字。两篇作品均以微观视角反映了社会的宏阔和深远,其广度与深度达到了不亚于鸿篇巨制的效果。这些经典作品昭示我们,微型叙述反映大时代,在于其“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的叙事张力。微型小说需要从“大而全”转变到“小而新”,这涉及微型小说写作话语范式的转换,需要作家具备匠心和智性。长篇小说以“全景式”的写作来反映时代的变迁,而微型小说更多的是以“特写式”的白描来反映生活的变化。
微型小说有利于迅速地反映时代新变,关键在于作者对生活感受的敏感度,能够及时把握时代的脉搏。作家从维熙的微型小说《爱的墓园》,通过“窥探”这一微小切口,剖析时代背景下的人性真实,以微观视角反映人在时代中的浮沉。从这一层面上说,微型小说的文体有以下几个特征:一是既微观又宏阔,有滴水藏海、见微知著之巧;二是既松散又稠密,有以一当十、以象达意之美;三是既简洁又丰富,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妙。虽然说微型小说更多的是微观视角下的“私人叙事”,但众多的“私人叙事”形成合奏,就是时代的宏大乐章。或许,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微型小说的“以小见大”。
安 谅:您说得很对。实际上,短叙事要获得生命力,关键在于紧扣时代脉搏。在我看来,短叙事的选题应注重“烟火气”,从社会生活的细微处切入,不贪大求全,而是以敏锐的创作触觉捕捉真实,同时不断提升对题材的把控力,找到恰当的叙事角度,进行艺术化呈现。表达时须拿捏分寸,避免直白显露,也不必虚张声势,让作品的“时代性”在品读中自然浮现,意蕴悠长而耐人寻味。
“短距离”聚焦
高 健:刚才我们谈的微型小说能不能反映大时代、如何反映大时代,更多的是从宏观的层面、从认识论的角度去审视这一问题。现在我们可以从方法论的角度去谈微型小说反映大时代的实践路径。在谈方法之前,我觉得还要谈一下能力。
宋人王辟之撰《渑水燕谈录》写了这样一则典故:几位史官需要给一位贵侯立传,但这位贵侯出身贫贱,年轻时曾干过杀猪的营生。几位史官为此犯了愁:写了犯忌讳,不写又违反实录的规矩。找到吏部侍郎胡旦,胡旦说,为什么不说他“某少尝操刀以割,示有宰天下之志?”直陈其杀猪谋生,似对贵侯不敬;埋没史实,有违职业操守,于是方有将杀猪转换为“宰天下”的艺术处理。这个小故事告诉我们,文字记载与生活现实是有一定距离的,文学是艺术想象与现实加工的产物,更是如此。我想,所谓作家,就是具有将俗常生活转换为文学文本能力的人,他们以自己的作品为读者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除了把现实转换为文学的能力,作家还需要有聚焦生活的能力。有的作家擅长“长距离”叙事,有的作家惯于“短距离”聚焦。如于德北的《杭州路10号》,以一个颓废青年的奇特经历,完成一次心灵的洗礼。看似荒诞的事件,其实是以“事赝而理亦真”的故事,达成潜移默化的教育目的。这是一篇“长距离”叙事。而像您的微型小说《司机老马》,可视为“短距离”聚焦,人物、事件、场景贴着我们的生活,写的就是我们身边正在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短距离”聚焦要注意的一点是,要避免社会热点拼贴,或避免生活的流水账记录,要经过“提纯”和“蒸馏”。
安 谅:微型小说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篇幅短小,但紧凑而充实,要让读者品读有味,结构布局需要精心设计。有时要在精短的篇幅里,表现某个具有时代意义的故事,如果不剪裁得当,不进行深度提炼,是难以出精品的。这需要反复锤炼。所以,我常以“萃取”一词来表达这一过程,其实就包含了您说的“提纯”和“蒸馏”的意思。
微型小说创作应该不局限于某个固定结构,而是努力探索符合逻辑而又一波三折的故事叙述,从而让小说引人入胜,也更富有情趣,立意更为深刻。同时,好的小说不能平铺直叙,一定要有隐喻,如同诗歌要有某种意象一样。
高 健:微型小说作为一种特别讲求空白艺术的叙事文体,它巧妙地利用文本外的留白与省略、文本内的蕴藉与多义,为读者创造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作家引导读者深入文本之中,感受那些未被言明却意味深长的部分。这就是微型小说的“不叙之叙”。这种“不叙之叙”具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层次,更激发了读者参与创作、让探索欲望得以释放的快感。
所以,微型小说的这种阅读审美特征,特别需要读者的参与。相对简约的文本恰如“静水”,潜伏着浓郁的意蕴“流深”,字里行间氤氲着超越文本的言外之意。相较于其他体裁的小说,微型小说更需要耐心的读者,更多地要求读者能够读出作者隐含的叙述,进而去反观自己,将其作为生活的镜像。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微型小说既是一种隐喻性特别强的文体,也具有很强的介入现实的能力。
大时代下的微型小说如何自处,作为最接近“实用文体”的小说体式,当下的微型小说多为介入型写作,不仅是故事的载体,更成为观察时代的多棱镜、参与公共讨论的轻骑兵。
安 谅:应该承认文学的社会功能,但强调“潜移默化”优于说教。小说不是教科书,应该让读者在轻松愉悦的阅读中,有所获得。
高 健:春秋时期左丘明在《左传》中评述《春秋》时曾言:“《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文以载道,于委婉叙事间完成价值传递,其实这是包括微型小说在内的文学创作的共同追求。
微型小说以高度凝练的叙述语言和迅速展开的故事情节,较好地契合了现代社会人们的碎片化阅读和快节奏信息消费,满足人们快速获取文学滋养的需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微型小说的文体价值因时代的强烈需求而被赋予了更重要的意义。刚才我们提到的微型小说的介入型写作,是从其社会功能来考量的。
我认为,微型小说的创作实践,还可以从文体功能方面进行探索。一是创意写作的探索。其文体灵活性、超现实手法及跨界融合,激发文学形式的创新。二是精致写作的探索。在方寸间制造审美张力,于细微处见精神意蕴,赋予文本超越自身的艺术生命力。三是个性写作的探索。突破传统叙事范式,通过细腻独特的个体呈现,让微观叙事承载普遍思考,实现私人叙事与宏大叙事的审美辉映。我们探讨的短叙事如何反映纷繁的时代,更多还是聚焦其文体的社会功能。因此,我认为,文学要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微型小说不仅可以承担,而且具有独特的文体功能的优势。
安 谅:在数字化时代,微型小说从文本创新到表现形式,都有了新的可能。但是,创作者也应该保持足够的清醒,既要守住文学作为人学的本旨,也要正视并关注依托于网络平台的短视频、微短剧等新兴艺术形式。网络热梗也是一种新时代生活的新现象,能折射出社会上的某种普遍情形和心态,可以吸纳到文学创作中。
高 健:确实,人类信息传播媒介迭代到数字化时代,篇幅精短的微型小说恰逢其时,其生产、传播与消费均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转型与重构。这种媒介变革既为微型小说开辟了多维发展空间,也激发了微型小说的创作活力,大量的新生代作者群体加入进来。可以说,数字媒介正在重塑微型小说的文体意义。就微型小说的数字化传播量来说,早已超越其他体式小说。媒介嬗变带来的不仅是传播方式的改变,更是文学生态的重构。这些现象昭示着微型小说已突破“补白文学”的定位,而演变为承载时代情绪的“精神美食”。应该说,微型小说是与新兴媒介融合较好的文体,这使它更有机会孵化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文学的新可能。
时代的“切片”与人性的“标本”
安 谅:“微型小说是时代的‘切片’,更是人性的‘标本’。”我常说,微型小说里有定力。以这种文本为镜,甚或手术刀,坚持不懈地去映照生活,去解剖时代的内在肌理。微型小说是生活的片段和瞬间,是用文字汲取和提炼的生活的极精短的一部分。这千余字本身,既可以囊括天下,也能洞察人生。它也许微小如豆、细短如丝,能分秒读完,但字里行间有大悟,有大气,即便是信手拈来的生活的短小篇什,也有睿智,有意蕴,有心领神会的一悟,有深为感触的一笑。以小博大,见微知著,立意高远,恰是微型小说的气象万千。每个时代都自有其特征,微型小说能以一滴水去映照这个时代的某一个光点、某一种精神和某一片色彩。
高 健:正如科学技术在当下的飞速发展一样,当代文学也在以自己独特的姿态开辟着文学发展的新路径。当然,微型小说的创作实践正以个性化的艺术探索参与这场文学变革。在考察这一文体形态的特殊发展轨迹时,需要将其置于宏观文学视域进行观照——它既不是孤立于其他文体的异质存在,也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学现象,而是折射着时代精神嬗变与审美范式转型的微观样本,其艺术形态的嬗变本身便构成了当代文学整体发展的活性基因。
我们正处于一个纷繁变化的时代,当下的微型小说正孕育着从文体意义到文学精神重构的可能性。微型小说的未来在于创造更加独特的自己,与其他文体一起装点新时代璀璨的文学星空。
微型小说何如?最终还是要以作品来说话。
回到我们探讨的话题本身,短叙事如何反映纷繁的时代以及大时代下的微型小说如何自处,是值得广大文艺工作者深入讨论和思考的话题。包括我们在内的微型小说作家,正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进行着回答。
以上这些不一定切题,只是一些零散的感想,期望能引起文学界同仁更多的思考。
(作者安谅系作家、评论家,高健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