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举
12月22日,冬夜的长安街,金色灯光铺路,像一条光的长河,温暖着前往北京音乐厅的人流。钢琴家殷承宗的音乐会,因承载着钢琴协奏曲《黄河》首演55周年和音乐家舞台生涯75周年的双重纪念意义而独具分量。
我置身于情绪饱满的观众席间,合着热烈的掌声,看到84岁的殷承宗步履沉缓地走向钢琴,身后则跟着青年指挥家蔡敏超。当殷承宗扶琴坐稳时,现场千余观众屏息静气,时间仿佛一瞬间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从当年鼓浪屿的琴童到与世界进行文化交流的使者,如今钢琴家又回归故土,他那已饱经风霜的双手将再度充满激情地奏响已根植于民族记忆深处的旋律。
随着蔡敏超矫健而激情的指挥,中国电影交响乐团用磅礴流淌的乐音拉开了时光的大幕——
55年前,钢琴协奏曲《黄河》从时代的主旋律中奔涌而出,开启了琴键上的浩荡长河。有诗人曾将黄河源头的星宿海比作母亲的“乳汁”——从那里开始,一个个小水湾汇成一片倒映星空的蔚蓝,流过玛多的木桥下,成为一条被细砂托起的明澈溪流,穿过刘家峡水库后一路向东,终于掀起了沉浑雄厚的汹涌浪涛。
这幅由细流至壮阔的图景,恰似殷承宗与《黄河》的命运。作为这部钢琴协奏曲的核心主创者与首演者,殷承宗对“黄河”的每个创作、演出细节都有着深刻的记忆。艺术家的生命与作品的水乳交融,让“黄河”的每个音符都成为其艺术血脉的一部分。
时代洪流中的民族强音
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当艺术家的个人探索与民族的时代文化需求相遇,钢琴协奏曲《黄河》应运而生。《黄河》脱胎于冼星海创作的《黄河大合唱》的磅礴乐音,又以钢琴与交响乐队协作演奏的形式,重塑了这首民族的音乐史诗。钢琴这件“西洋乐器之王”,第一次如此深刻壮阔地诉说了中国故事并成为时代的音乐记忆。
那是1969年5月,黄河岸边,年轻的殷承宗与纤夫们一同拉着沉重的纤绳,一步一晃,疲惫与艰辛的刻骨体验,让他在上千次演奏第一乐章《黄河船夫曲》时,为音乐注入了丰厚的生命力量。
1970年2月,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的汇报演出,殷承宗跟乐队首次奏响了“黄河”的滚滚涛声。乐音激昂雄壮,高潮时,打击乐手竟因用力过猛将低音鼓的鼓皮都敲破了。当年轻的钢琴家弹完《黄河》的最后一个音符,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几乎与此同时,台下的周恩来总理激动地站起身,挥手说道:“星海复活了!”
同年5月1日,北京民族文化宫的礼堂里,钢琴协奏曲《黄河》首次公演。那台九尺演奏琴——新中国第一台从苏联进口的斯坦威钢琴,在殷承宗手下奏响了震撼时代的民族强音。有观众听后提议,在乐曲中融入《国际歌》旋律,于是黄河的波涛中,又加入了国际主义的回响。
“一条大河”的音乐之旅
殷承宗演奏的《黄河》有过三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第一次是随中央芭蕾舞团的欧洲巡演,“黄河”的影响力开始遍及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与前南斯拉夫等国家。30多场演出,一场比一场精彩,“黄河”的声浪在五大洲奏响。然而在美国卡内基音乐厅演出时,他竟需要向费城交响乐团付费租用总谱——而那谱子,正是1973年该团首度访华时中方赠送的礼物。每次租用费500美元,直到后来殷承宗成功申请了版权,再去复印总谱时,对方反倒开始向他支付费用了。
第二次“传奇”经历与一台钢琴密切相连。那是1997年殷承宗的回国演出。那时,国内的斯坦威演奏琴还很少,他偶然得知有一台旧琴在拍卖,于是赶去一看:琴身破旧,霉味扑鼻,许多琴键已然失灵……但他一眼认出,这正是民族文化宫那台“老伙计”,遂将之买下,并请来调琴师进行了一番大修,终于将其“复活”。
于是,从1998年开始,殷承宗便带着这台琴行走中国:云南、贵州、广东、甘肃、内蒙古、新疆……演出的足迹遍及祖国各地。有一次,他从深圳机场出发,因钢琴无法与人同机,他就先行飞抵,让“老伙计”搭乘货机随后而来。7年时间、52个城市,一人一琴与一曲,逐浪奔徙,乐音在广袤的祖国大地上久久延荡。
第三次特别经历则是今年。从年初到年尾,耄耋之年的殷承宗一次又一次地演奏着“黄河”,而这次演出,则是他今年的压轴演出。一年来, 无论是在2025中国·PIANO中央音乐学院厦门钢琴音乐季闭幕式上的演奏,还是参加2025北京长城音乐会,在长城脚下与俄罗斯国家爱乐乐团合鸣,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献上动人的艺术礼赞,每一次演奏亦是一次庄严的文化仪式。一次又一次的弹奏,为“黄河”辟出一条又一条河道,一路奔向辽阔与更加美好的新时代。
回想2021年,旅居国外多年的殷承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厦门,少小离家的游子,归来时已是步履蹒跚。鼓浪屿的海面在夜色中是平静的,而黄河的声音却浩荡入梦。于是,他无数次重返黄河畔,重返创作时的日日夜夜,并开始了一项重要工作:修订《黄河》乐谱。半个多世纪里,这部作品曾衍生出多个版本,有的在海外演出时删去了民乐部分,有的记谱混乱。殷承宗决心正本清源,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改动:加入唢呐。
“唢呐一响,黄土的味道就出来了。”殷承宗说。在“东方红”的旋律中,唢呐的嘹亮穿透交响乐的厚重织体,有如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但这创新最初也遭遇质疑,有人说唢呐太“土”,太“乡气”,殷承宗却执拗地坚持。直至唢呐演奏家奏响旋律,质疑声又转为一片赞叹——乐音传达了土地的力量,那是民族精神最直接的张扬。
这晚,舞台高奏的正是新版本。3个乐章引发全场3次如雷掌声,激动的观众打破了“乐章间不鼓掌”的惯例。进入第四乐章,年轻的乐手昂首吹响唢呐,那旋律中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浓郁味道,声声震撼,声声激越。
殷承宗告诉我,这个版本的乐谱即将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先出版总谱,再推出钢琴谱。新谱上会标有详细的解说,为年轻一代的演奏者理解这部作品提供可贵帮助。
25年前,我曾在《钢琴时代》一书中写到过鼓浪屿,写到过殷承宗。那时我们尚未相识,但他的传奇已让我笔下生辉。后来我们因文字结缘,我亦多次在现场聆听他的演奏:从南方到北方,从国内到国外……两年前,在厦门海边的宏泰音乐厅,“鼓浪屿的骄傲”——2023厦门殷承宗钢琴艺术节闭幕式音乐会上,他演奏的《黄河》有着大海般的沉实与广阔,那一年,我写下了《殷承宗的键盘大海》。
此刻,黄河的旋律再度奏响,这乐声已超越了时光、超越了艺术,成为激荡在民族血脉深处的历史回响。
时光淬炼的音乐底色
1980年,殷承宗同聂耳、冼星海、马思聪4人,成为首次列入《新格罗夫音乐和音乐家词典》(第6版)的中国音乐家。历经半个多世纪,殷承宗与《黄河》的机缘一直在延续,而这部诞生于特定历史时期的作品亦始终焕发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与精神号召力,在新的时代激发着更广阔的共鸣。
在我看来,史诗性的艺术建构是形成如此影响力的首要原因。乐曲将“黄河”这一中华民族的核心精神意象之一转化为可听可感的、充满戏剧冲突的音乐史诗。从《黄河船夫曲》中的生死搏斗,到《黄河颂》的深沉礼赞;从《黄河愤》的悲怆控诉,到《保卫黄河》的排山倒海,完整勾勒了一个民族从历经苦难的压抑沉郁到奋起抗争的精神轨迹。钢琴演奏部分既模仿了古筝、琵琶的民族韵味,又以辉煌明亮的乐句象征不可阻挡的人民伟力。
其次,这部作品具有“流动的”历史阐释空间。《黄河》的底色是伟大的抗战精神,但它的内涵早已超越历史,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彰显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和不朽的英雄气概。在不同时代,人们总能从中汲取力量——抗争的勇气、建设的豪情、文化的自信、对和平的渴望等。如今,《黄河》已与殷承宗的生命融为一体。音乐家指尖下的乐章伴随着时光恣意流淌,年轻时展现的是技术的精准与激情的喷发,如今则是历尽千帆后“举重若轻”的深邃沉淀,奔涌的旋律中彰显着岁月的厚度与哲学的沉思。
在钢琴界,我曾听闻一种说法:一个钢琴家的键盘生命最多不会超过80岁。然而,当我为撰写《中国钢琴梦》一书,采访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教授李其芳时,她在家中给我播放了钢琴家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的演奏录像。画面中,老人端坐在一架巨大的演奏钢琴前,奇大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魅力非凡。后来我收藏了许多霍洛维茨的唱片,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他暮年时回到故乡莫斯科演奏的那首《梦幻曲》——80多岁老人的苍老手指下,奏出历尽沧桑后遒劲隽永的乐音,那平静如水的叙述,让观众听得泪流满面。在我看来,舞台艺术除了技巧,更重要的是展现精神与气质。从这个角度而言,越是晚年,钢琴家越能散发出独特的魅力。比如殷承宗,《黄河》协奏曲最打动我的便是他琴声中那“曾经沧海”的朴素、高贵的音色之美,那是五十五载情怀与汗水的浸润,是七十五载艺术的结晶、涤荡与升华。
用生命奏响不朽的旋律
当《保卫黄河》《东方红》的旋律交织出雷霆万钧、气贯长虹的高潮段落,演出当晚的北京音乐厅仿佛沸腾起来。
早在1980年代,殷承宗首次在中国台湾演奏《黄河》时,曾一度犹豫过,是否要省略“东方红”旋律段落,最终,他还是忠于了原作。未曾想,当旋律奏响时,全场的呼应令人心潮澎湃,音乐成为融通人心、激发两岸共鸣的情感纽带,焕发出耀眼的光芒。音乐家弹奏的,是一条奔腾了五千年的文明之河,是民族在苦难与辉煌中铸就的脊梁,亦是艺术家与时代融为一体的壮阔人生。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的永恒诗篇,已驶向“不朽”的艺术海洋。回归故里之后的殷承宗,虽已是暮年老者,但一旦坐在钢琴前,他却总是稳如泰山,灵动的指尖一触琴键便如鱼得水,运指丝滑酣畅,指尖似有千钧力道,能掀起狂涛巨澜。千余次的演奏,千余次咆哮的“黄河”,摧枯拉朽,魅力依然不减当年。
音乐会尾声,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殷承宗又为全场观众再次加演了《黄河》第四乐章中最经典的一段旋律:“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急奏与缓弹的乐音交错,如浪起伏,让全场观众情绪激昂,自发跟随琴音合唱开来。黄河的涛声,在冬至之夜响彻音乐厅。台上台下,所有人共同参与的《黄河》奏鸣,为这首乐曲55年的生命历程,画上了一个辉煌的感叹号。
走出音乐厅,冬夜的北京室外还有着残雪的晶莹。岁末年尾,大河的轰鸣乐音似仍在天际久久回荡,而大河的咏叹与奔流,未来也必将会由一代代音乐家激情满怀地继续书写下去,与时光同在。
(作者系作家、深圳交响乐团驻团艺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