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食树记

□杨小凡

正月过去了,二月也过完了。

去年秋天的收成吃得只剩囤底儿了。年前种下去的小麦、油菜刚吐绿拔节,这时候青黄不接,正是一年中最难过的日子。

人要活命就得填饱肚子。野菜刚发芽,那就只能吃树了。

树是可以吃的吗?不吃树又能吃什么呢!总不能张着嘴饿死吧,毕竟不是三年自然灾害那样的大饥荒了。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父亲端起碗就唉声叹气,母亲却面带希冀地说:怕什么?院子前的榆树,明天就长出榆钱了。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七八岁,正是身轻似燕、爬树如猴的年龄,自然成了母亲最好的帮手。

榆钱儿长出来后,母亲就让我爬树去撸。

榆钱的吃法很多,洗了、拌上盐,可直接吃,若加葱花、再点几滴醋,那真是鲜嫩脆甜,可口得很;可以拌上面上锅蒸熟、加盐调了吃,当然加点油更好,可惜那时是没有麻油的;也可以与红薯面和在一起,捏成榆钱窝头。

榆钱还可以放在红薯面粥里,加上野蒜苗、葱、姜,做成咸味的榆钱粥,滑润喷香,味道也是满口的鲜。那时候,我绝没有欧阳修吃过榆钱粥后的感受: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

院子前的这棵老榆树是我家的救命树,1960年把树皮都吃光了,可它却活了过来。母亲不让把榆钱撸光,用她的话说,树给人活命,人也得给树留命。

榆钱也是防病保健的良药。有通淋、消除湿热等功效,外用可治疗疮癣等顽症。中医认为,多食榆钱可助消化、防便秘。但70年代吃它,却仅仅是为了填肚子。

其实,果树的叶和花也都是能吃的。

村里的果树并不多,这一家有棵梨树、那一家有两棵杏树、另一家有三两棵桃树,一半以上的人家根本就没有果树。我们家倒是有一棵梨树、一棵杏树、四棵桃树的。

把花吃了,就结不成果了;叶子吃了,同样不能结果。没有人舍得吃。

但是,我家每年都是要吃上几顿蒸花饭的。杏花开了,又落了,母亲就早早的起床,把落下来的花儿扫在一起,洗净了拌上面蒸。蒸的杏花微苦,梨花稍甜,桃花却有点儿酸。我对蒸花饭的印象一直很深,但这几十年没有再验证过,不知道可有变化。即使现在与那时的味儿不太一样,也属正常。正所谓,时过境迁吧。

柳树好栽,长得也快,插柳成荫就是专对它说的。

村子的房前屋后、路边沟头都有柳树。柳芽和嫩柳叶都是可以吃的,我的记忆中,村里吃柳芽柳叶的人家并不多,那时候我家却是每年都要吃上几次的。

柳芽要在没有开花前采摘。采摘后,先把柳芽用开水烫一遍,然后用凉水把苦味泡出,放上盐,拌上蒜泥,就是不加油也是很好吃的。母亲有时也把柳芽与红薯面和在一起贴饼子,淡淡的苦味与红薯面的甜味混合在口里,也是大好的;柳芽拌上面蒸熟吃,也还不错。

记得有一年春天,母亲把柳芽晒干,到了夏天,用豆油炸的柳芽丸子,又焦又酥,香中有点苦味,别致得很。晒干的柳芽还可以泡茶,秋天用滚开的水冲泡,清香爽口,是退火祛燥的佳品。

柳叶就没有柳芽好吃了,但量大易采,每年也要吃不少次的。

柳叶当然要选嫩的了,采摘下来,用热水焯后再用井里现打的凉水拔半天,就可以凉拌、摊饼子、蒸豆渣包子、包素扁食吃了。据母亲说,柳叶炒鸡蛋最好吃,但她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次。那时的鸡蛋金贵,一家人吃盐、买煤油、甚至我的铅笔作业本子,全靠攒下的鸡蛋换的钱了。

洋槐树花和葛树花都很好看,白中有蓝有紫,是春天树上最好的吃食。

蒸着吃、炒鸡蛋吃、凉拌吃,吃法很多,怎么做都好吃。一直到现在,都是乡下人的馋食和城里酒店的美味。但现在,吃洋槐树嫩叶的却几乎不见了。在我的记忆里,它与柳叶的吃法基本相同,但味道却比柳叶强多了,吃起来有一口的甜味。

槐花没了,楮树的穗子也吃完后,杨树的花穗就长出来了。

杨树的花是穗状的,不到一寸长,如毛毛虫一样。青杨树的花穗可以吃,白杨树的花有毒,不能吃。青杨树的花穗,似乎只可拌面蒸了吃,苦苦的涩涩的,好像不太好咽。只有多用蒜泥调了,才吃得爽一些。母亲说过,也可以做一种“渣豆腐”。但那些年春天哪来的黄豆呢,所以,一直也没有见过杨树花穗做的渣豆腐,更没有吃过。

以我的口味看,所有的树都没有香椿树好。

香椿芽、香椿头、香椿叶都是上品。苏轼在《春菜》里说,“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早在汉朝,香椿与荔枝就一起作为南北两大贡品,深受皇上及宫廷贵人的喜爱。香椿又被称为“树上蔬菜”,嫩芽可做成各种菜肴,营养丰富,药用价值也高;叶厚芽嫩,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香味浓郁,是宴宾之名贵佳肴。

香椿的芽和叶,可凉拌,可腌制,可与各种荤素食材做成上百种美味。但那时在农村,可没有这些讲究,就只能是粗吃,凉拌或腌了就馍吃。有时,根本就不舍得吃,而是拿到集市上去卖,换成家里的一些日用品。

臭椿树的芽,才是我们家里可以随便吃的。

臭椿与香椿的外形大致相同,村里人也叫它樗树。有人说它有臭味、有毒,不能吃。

母亲每年却都要采摘它的嫩芽,而且采得很多,大致要采一大锅的样子。嫩芽用热水焯好,在凉水中泡上四五天,苦味和臭味就淡了;然后,拧干水分,用盐腌在小缸里,盖上盖子,上面压上半块砖,让盐与时光、太阳一起发酵。大约到了麦黄梢的时候就可以吃了。虽然有一点臭臭的苦酸味,吃起来还是不错的。

桑叶我也是吃过的。

一直到现在我每年春天都会回乡下采些桑叶,晒干,到秋天煮桑叶茶。煮出来的茶滑而香醇,据说可以降脂、降压、降血糖、降低胆固醇、抗衰老,几乎是保健的上品。

桑树全身是宝,桑叶可以吃可以养蚕,桑葚更是美味,一直是中药里解毒抗病的常用药。但那时乡下人并不甚了解,只道吃它可以挡饿也有药用而已。

桑叶的吃法很多,嫩桑叶去掉柄、洗净、切丝、热水焯一下再用凉开水过凉,沥水即可拌食;也可以焯过沥水与面粉混合烙成饼吃,若蘸点蒜泥或辣椒酱,那就更好吃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常站在老家那棵大榆树下说:春天的树养人,要是没有这些树啊,真不知道怎么活过来。12年前,母亲走了。没两年,那棵大榆树也突然枯死了。

现在,我极少回到那个生活了15年的小村庄。但每到春天,那一棵棵榆树、柳树、杨树、楮树、槐树……都会在我的心中蓬勃地绿起来!

2018-04-11 □杨小凡 1 1 文艺报 content9538.html 1 食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