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艺谭

没到“文讲所”学习,我决不敢这样幽默

——对话作家邓刚 □李蔚超 邓 刚

李蔚超:您是哪一年读的鲁迅文学院,那时候还叫“中央文学讲习所”吧?

邓 刚: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因中篇小说《迷人的海》获全国大奖。也许在雪花飘拂的初冬,没一个作家能憋着一口气潜进冰冷刺骨的浪涛,并敢于在刀丛箭簇状的暗礁中捕鱼捉蟹,所以我这个“碰海子”的小说一下子激动了文坛。再加上当时文坛盛行的“伤痕”和“反思”文学沉重的氛围中,突然跳进来一个充满海味的“大自然小说”,就意外地受到欢迎。为此,我非常走运。不但从一个普通工人变成作家,而且还“保送”进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读书。

李蔚超:《迷人的海》是在上海的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吧?您是否被文学界归入寻根文学等流行的派别?

邓 刚:发表我这个中篇的《上海文学》,因为连续发表了现代派小说,而被“严重关注”。刚开始《迷人的海》也被列入反动的现代派范畴之内,后来文学部门的权威巴金、刘白羽和冯牧等认真审阅后,写文章表扬,这才一下子轰动起来。

李蔚超:然后,您就来到了文讲所。

邓 刚:80年代初全国一片文学的激动,满城市都是文学爱好者,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在看小说讲小说评小说,谁要是在文学上有了光彩,从省里领导市里领导直到单位领导也跟着光彩,同时给予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关心。被“文革”废止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就在1984年恢复了招生。续接50年代第七期中央文学讲习所,我们就是“文讲所第八期作家学习班”。记得当时正式学员是44名,大都是各省选拔出来的创作尖子,基本上是每省一至两个名额,其中绝大多数是全国获奖作家,给人们的感觉是全国的文学秀才和状元们进京。因此,有人自豪地说是文坛上的“黄埔八期”。

李蔚超:同期作家班都有谁?他们后来在文学界都有怎样的发展?

邓 刚:同学们大多是普通工人、农民、军人和职员,一篇小说定乾坤,一步登天进北京。所以,一个个既受宠若惊,又自豪得要命。有些同学还在棉袄外面套上件风衣,自以为这就是城市形象,雄赳赳地迈步在北京大街上。鲁院毕业之后,有很多同学在文坛上名声响亮。有军队作家乔良和唐栋,还有走进电视剧创作领域的朱苏进,从电影《鸦片战争》到后来二月河所有的清皇朝题材电视剧,都是他执笔编剧。我羡慕他写剧本挣了大钱,我惋惜他再也不创作精彩的小说了。根据陈源斌小说改编的电影《秋菊打官司》,赵本夫小说《天下无贼》改编成同名电影,都在全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军队作家简嘉、杨东明,江苏作家储福金,以及聂振宁等至今宝刀不老。

李蔚超:作家们在一起怎么学习?哪些课让您印象深刻?

邓 刚:那时的学习方式主要是听讲座,学校请社会上各个行业有名望的专家教授来讲座。有画家、音乐家、大学教授,但更多的是文艺评论家和作家。画家黄永玉、音乐家李德伦等给我挺新奇的印象,使我了解艺术与文学有着相同的东西。虽然“隔行如隔山”,但确实“隔行不隔理”。如果请来大学里讲文艺理论的教授,声音洪亮震耳,内容空洞乏味,简直就要了我们的命。记得讲座结束,教授前脚走,同学们紧跟着就在教室前面幽默地模仿教授的神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作家的讲座还是比较有兴趣,例如王蒙、刘绍棠等。

李蔚超:我记得丁玲给你们讲过课。我查过院里保留的讲义资料,丁玲上课时提了您的名字,提了几次,还是她那种犀利硬朗的风格,在课堂上拿您举了例子。

邓 刚:当真正看到丁玲的“真人”时,几乎就有种看古老的“文学化石”的感觉。我做梦也想不到丁老会关注我的作品,而且关注得令我感动并吃惊。因为她的秘书说丁老患有严重的眼疾,所以她想看的书都是由秘书朗读给她听。但《迷人的海》却是她坚持自己一页页读完的。记得丁老讲座时的第一句话就问:“邓刚在哪儿?”我立即站起来。丁老却笑道:“其实你不用站起来,我也知道这个大块头就是你。”然后她就像拉家常一样地讲起来。当然讲到我的《迷人的海》,她说偌大的海边只有两个人,一个老海碰子和一个小海碰子,是不是太孤独了呢?后来她又说到文字艺术的清澈和单纯,说到意蕴的深刻,人物的多少并不重要。我一下子感到丁老真正是个充满艺术细胞的作家。她从叙事艺术的角度给了我一种鼓励和认可。而当时一般的评论家都从思想和政治的角度来解析《迷人的海》。但从丁老总体讲座而言,我们发现她讲得很散,没有重点主题,也没有中心内容,一会儿是回忆过去,一会儿是评述现代。给我最明显的印象是,她对半个多世纪发生的事,没有理性的剖析,少有思想的愤怒,更多是情感的溶解。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兴起,改革和保守的阵线很分明,大家都在讲哪个作家是保守派,哪个作家是改革派。所以,我发现丁老对此非常敏感,她多次邀我、刘兆林和史铁生去她家作客。我个人的感觉她是刻意邀我们年轻的作家,与我们交朋友,让人们感到,她并非保守,而是改革向上的。

李蔚超:您经常出去参加文学活动,从您的角度,当时80年代中期文学界的状态是怎样的?大家都谈些什么文学话题?

邓 刚:80年代刚刚打开国门,西方现代派和先锋派的创作理论蜂拥而入。一些年轻人为此几乎疯狂了,他们甚至像宗教信徒一样,对传统文学的现实主义大加讨伐,真就是横扫千军如卷席。当时出现了一些荒诞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写法,说一先锋作家将稿子写完后,不标页数,来个天女散花扔到地上,然后随意捡起来,稀里糊涂地装订在一起,重新阅读会有奇特的感受。还有更超荒诞的,说是小说要分左右两行写,读者阅读时左眼看左边的小说,右眼看右边的小说,感受会更奇特。这些荒诞真就有了荒诞的效果,一些刊物的编辑看不懂太先锋的作品,怕丢人,只得照发出来;一些人看不懂这些鬼画魂的小说,也怕丢人,就假装能看懂。说实话,我对这些先锋派和现代派的想法有些复杂,既有些抵触情绪,又有点好奇,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一种飞跃。于是我就试着写了新形式的小说《全是真事》,故事和人物很荒诞。当时王蒙是《人民文学》主编,他对我这个东西很感兴趣,把我叫到他的家里谈稿,认为我写得还不够荒诞。后来小说发表出来,竟引起一些反响。但真正先锋派的作家们并不买账,写文章批我的小说不够先锋或现代。不过我为此却感到过度玩形式的危机,因为我发现连我《全是真事》这种不够先锋的“形式”,也只能用一次。而不像现实主义写法,永远有生命力。过度地玩弄“形式”,真就不会有生命力。先锋派或超现代派式作品很快就云消雾散,被读者抛弃了。

李蔚超:现在回想一下,那段学习对您的创作是否有影响?

邓 刚: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正兴起读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同学们相互传阅和交流读后心得。这也促使我如饥似渴地读完这两本书。特别是塞林格的作品,叙述语言之幽默,简直绝妙。我个人也喜欢幽默,所以很快就将塞林格的语言风格融进我的创作中,并写出长篇小说《白海参》和长篇小说《曲里拐弯》。特别是前一部长篇,至今还有读者千方百计用书信的形式与我联系,要购买《白海参》。这也可以说是在“文讲所”学习的收获。我从“文讲所”毕业回大连,幽默地说,在去北京“文讲所”读书前,大连所有的文学同行们都能拍着我的脑袋说,你懂什么叫文学创作吗?……可我在“文讲所”学习回来后,却可以拍着所有文学同行们的脑袋说,你懂什么叫文学创作吗?……当然,这是幽默,但没到北京“文讲所”学习,我决不敢这样幽默。

2019-03-29 ——对话作家邓刚 □李蔚超 邓 刚 1 1 文艺报 content48950.html 1 没到“文讲所”学习,我决不敢这样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