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专题

从田野获取第一手资料

□陈 彦

柳青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公职人员。他的田野调查,是以作家为视角,同时又兼顾着国家工作人员的使命,自然比那时叫工作组的人做得深入、细致、长久,并且一待就是14年。他是真的在研究农村问题、农业问题、农民问题。是自觉自愿、带着感情和心去研究,而不是遵从一种指令,完成某种任务。自觉自愿和接受指派指令去做事,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柳青在皇甫的14年驻扎,就具有了丰富的精神内涵与多重价值考量。

首先,柳青是置身其中,不以高明、智者和“外星人”的身份驾临大地,用已准备好的“高端”探测器、扫描仪、过滤镜进行工作。择其需要,去其“繁杂”,最终获取的生命标本,与自己出发前已形成的判断大同小异。不过是更进一步验证了自己预判的高明准确而已。这种深入生活与田野调查是毫无意义的,常常会让一个作家走入人人都会走的重复路径而不知。作为国家公职人员,这种调研也是有害无益的,起码没有给国家提供有正确判断价值的依据。柳青田野调查的真实性,也许在某个历史阶段有预判的局限,但对于久远的历史进程,却提供了那个时段生活标本的真相,让其价值独特。

现今信息爆炸,我们获取任何知识和常识都非常方便。打开搜索引擎,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村镇,都会有资料、图片赫然其上。如果你相信了这些资料,并且直接植入了你的大脑芯片,就会使你的创作越来越同质化。因为当我们真的走进这些地方,才发现,资料和图片的夸张变形度,让你恍若隔世。包括一些先进材料,都是经过了多少双手,反复加工而成。你在这样的基础上创造艺术典型,岂不是叠床架屋的空中楼阁?柳青要是相信这些材料,就不需要到皇甫村去住14年。柳青不超然物外,甘愿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去研究他要塑造的农民,不高冷、不仰观、不俯视,从而为文学,也为更广阔的社会学调查,留下了精彩的一页。

由此让我想到很多文学艺术界人士,比如费孝通,几乎是穷其一生对他出生的江村、以及更大范围的中国社会的调查实证。80多岁依然在下沉,努力往社会最底部沉潜。还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先后15年对中国土木建筑的田野调查,发现了赵州桥和应县木塔这样被掩埋的历史建筑明珠。司马迁为写历史著作,也要到诸多古战场、古遗址进行考察核实。音乐家王洛宾,如果没有一头扎进青海、新疆的大半生游吟,也就不可能成为“民歌大王”。陕西这样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路遥对陕北的坚守;陈忠实对关中以及白鹿原的深层勘探;贾平凹对商州土地的一再回眸;以及画家刘文西对陕北的深情眷顾;还有赵季平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24年对秦腔的根性挖掘与继承,都充分说明了自然、民间、田野第一手资料,对于文学艺术家创作的极端重要性。从某种程度上讲,柳青为陕西文学艺术创作者带了一个好头。这个风范引领作用,已经从几代文艺家身上,看到十分显著的成效。

我虽然无缘面见柳青,但从许多文学艺术前辈的行为谈吐中,深深感受到柳青对他们的影响。陈忠实生前几次谈到柳青,或在座谈会、或在饭桌上,甚至在看完戏的舞台上,都抒发过对柳青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敬重之情,给我印象很深。刘文西虽是画家,但每谈文艺创作,必涉柳青,都是赞赏有加。让我在这方面的生命记忆,不断重复叠加着。去年,我专门又重读了《创业史》,还看了他女儿刘可风写的《柳青传》,除感受到柳青对这片土地的赤诚与热血奔涌外,也感受到了他对国家、人民,以及文学与个人命运的深切思考。从他创造的形象与创作以外的思考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独特生命样貌的作家的灵魂厚重与境界辽阔。

任何文学艺术家的创造活动,都会天然地带着历史的影子。这种影子,甚至可以久远到老庄、孔孟、司马迁、陶渊明。你不承认,他也在你的作品里面沉淀镶嵌着。而离我们很近的柳青,对陕西作家艺术家的影响,自然更是渗透到了血液中。尤其是他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精神,已经成为陕西得天独厚的资源,滋养着陕西文学艺术蓬勃发展的生命力。我本人的创作,虽然没有直接受到柳青的影响,但也同样,不可能成为一种规律的例外。我们如此看重对一口深井的勘探,或多或少,就是接过了他的精神衣钵在前行。柳青的亭亭净植、独守皇甫,这是很高的境界。虽不能至,但我们应该心向往之。

2019-12-30 □陈 彦 1 1 文艺报 content52876.html 1 从田野获取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