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走读胜利岙岛

□曹凌云

这两年,我为写作《海上温州》一书,在洞头列岛蹲点生活,多次走访胜利岙岛。胜利岙岛原名棺材岙,位于洞头本岛东北端,两岛相距约10米,由胜利桥连接。岛屿呈“凹”字形状,岙口里有海滩和村落,周边海岸险峻陡峭。现在的胜利岙岛特别宁静、安详,但在胜利岙岛还称之为棺材岙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时,洞头列岛仍被国民党残部占据,国民党台湾当局把洞头视为“反攻大陆”的跳板。1949年10月7日,是中秋之夜,我人民解放军从乐清湾与温州湾之间出海,百余条渔船满载着数千名指战员向洞头列岛进发,解放洞头战役拉开了序幕。

1949年到1952年,洞头列岛经历了解放、失守、再解放、再失守的反复争夺过程,这样反反复复的拉锯战,在中国战争史上也不多见。1952年1月解放洞头列岛时,人民解放军经过激烈战斗,最后才攻克胜利岙岛,取得胜利。

90多岁的李德才老人参加过进攻棺材岙的战斗。李老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一脸慈祥,温暖如春风,说起话来声音雄浑有力。

李德才出生于山东枣庄,1945年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孟良崮战役等,戎马一生。他说:我是315团3营营部管理员,主要负责指挥重机枪排,营部驻在玉环楚门,1952年1月13日晚上6点多钟,接到命令,急行军到温州乐清黄华乘船,增援解放洞头的战斗。这是我和许多战士第一次参加渡海作战,船越往海里行驶风浪越大,在陆地作战我们是老虎,但在海上,我们就像老虎下了水,大部分战士因晕船呕吐,船里就有点乱。航行两个多小时,洞头岛出现在眼前,大家精神一振,也不晕船了。14日天还没亮,我们登上洞头岛,迅速进驻离棺材岙最近的桐桥村一带,隐蔽在进入最前沿的进攻出发阵地。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听到附近有马达声,用望远镜一看,是一只小炮艇,我指挥机枪排的同志发出信号弹测试距离,信号弹的亮光划破寂静的海空,是我们的火力范围,立即命令机枪排开火,小炮艇往外海逃窜,后来得知这小炮艇是来接棺材岙的敌军到大陈岛去。又过了一会,霞光初露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哨声,我用望远镜一看,只见一个人从海岸边向我们的位置爬来。我向营长汇报,营长命令我带几个士兵把这个人截过来,原来是309团的一位排长,在战斗中死里逃生,他见到我们兴奋得休克了过去。他苏醒后一直说进攻棺材岙伤亡很大。这时,天色已渐渐放亮,朝阳也在海面上现出了轮廓,我们爬到棺材岙前的山头上查看地形、敌情,敌人的碉堡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看到了309团牺牲的同志数十具尸体漂浮在海面上,想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生命就这样牺牲在冰冷的海水里,义愤填膺。我们还向群众了解情况,总结前两次进攻受挫的原因。当天,山炮连的大炮也各就各位。

棺材岙也称观潮山,四面环海,一条狭小海沟与洞头岛相隔,退潮后,行人能涉海礁而过,涨潮时无路可通。海岸线多悬崖峭壁,地势十分险要,守敌凭借天然屏障,封锁了我军进攻的惟一通道。我军两次进攻棺材岙的官兵,大多不熟悉海岛战役,没有掌握好潮汐规律,没有搞清楚敌人明暗火力点,进攻前火力没有压倒对方。当战士们看到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战友牺牲,遗体一批批地转移下来,无不悲痛欲绝,求胜心切。多种原因致使两次进攻都失败了。

李老回忆道:15日上午,我们在隐蔽点看到有几个人打着白旗从海沟里过来,刚要上我们这边的交通口时,敌方射来一串子弹,几个人被打死了。我们想,他们是来投降的还是来送信的?我们把尸体拉过来,在他们身上找不到可提供线索的东西。到了下午3点,正值潮水将要退完的时候,我军向棺材岙守敌发起进攻,山炮连集中对棺材岙的敌方军事基地实施轰炸,打得敌人阵地上硝烟翻滚,火光闪闪。我方3发红色信号弹升空,步兵出击,7连为第一梯队主攻,在李德成连长的率领和当地数名老乡的引路下,将士们穿着防滑草鞋,猛打猛冲,迅速涉过狭长的海礁道,从右翼冲上山去。冲到半山腰时,我右边一位卫生排长的脸部被3发子弹擦伤,烫出了3条红杠,他继续冲锋。这时候,从敌人的阵营里跑来一个人,背着枪,急急地说:自己人,代号×××,姓陈,我来掩护,你们赶快往山上冲。是内应?投降?还是陷阱?当时晴空万里,视线很好,我清楚地看到那人确实在指挥战士冲往敌人的军事要地,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我果断判断,对方是自己盟友。于是,我命令重机枪排集中火力向敌人阵地扫射,打得敌人鬼哭狼嚎,乱作一团。经过激烈交火,我们突破了敌人的防线。这时,9连也冲过了海礁道,从左翼上山占领了一个山头,以密集的火力向敌人射击,掩护7连冲锋。在两个连的夹攻下,战士们冲上棺材岙最高峰,把红旗插到了观潮山之巅,大家欢呼战斗胜利。战斗于当天下午5时许结束,用了1个小时20分钟。傍晚时分在一个山洞里活捉敌酋王祥林,宣告洞头全境解放。

为了纪念洞头解放胜利,政府把棺材岙改名为“胜利岙”,1957年7月,在那条海礁曲径上建起了一座石板桥,桥名为“胜利桥”,把洞头岛与胜利岙岛连为一体,后来又在石板桥上空建了一条20米长的水泥桥,汽车行驶在桥上,来往方便。

我特地找到当年修建的石板桥,石板桥为“一”字型,长8米,宽2米,东西走向,垒石为桥墩,上架石板,并以条石为栏,形式质朴,可负巨重。这无疑是一种文化符号,也是一段历史见证。我在石桥下见到了几棵野菊,与石桥互为依存,其根深扎在石块和礁石中,长壮了枝叶,绽放着艳丽的黄花,高贵圣洁,这也许就是当年的“战地黄花”,本草中的药材,既可以疗救伤员的肉体,也可以陶冶民众的精神,是美好的幸福之花。

在解放洞头的战斗中,特别在最后的棺材岙战役中,洞头人民给予了积极的支援,在缺医少粮、部队伤亡较大时,群众自告奋勇来到前线,运送伤员和烈士遗体。群众还在洞头码头帮助部队把船上的大炮、枪支和弹药卸下来运送到阵地上,给部队筹集粮食,送水送饭。

我多次拜访洞头先锋女子民兵连第一任连长、著名民兵英雄、小说《海岛女民兵》和电影《海霞》主角的原型汪月霞,80多岁的汪老虽然腿脚不便,但一说起往事,就忘记病痛,来了精神,能细细道来。

她说:我家在桐桥村,位于洞头岛的东北面,对着棺材岙岛。1949年10月7日解放军登岛时就到过我家,我家是一间矮屋,建在路边,他们来时喝了我烧的水,我家没有大米,正是冬天,有埋在地里的番薯种,挖出来烧给战士们吃。1952年1月攻打棺材岙时,部队官兵大多驻守在桐桥村。13日晚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们不敢开门,两个国民党兵撞进我的家门,叫我给他们烧开水,我很害怕,就烧了,他俩紧张地喝了几口走了。我关好了门,一会儿,听到房外有“哒、哒、哒”的整齐脚步声,猜想是解放军来了,我拉开一条门缝,看到士兵拿着红旗,果真是我们自己的军队。我打开房门,跑到隔壁大嫂家,叫着:解放军来了,出来,出来。大嫂和邻居们听到后都出来了。14日拂晓,我们见到一批批的伤员从棺材岙运送过来,在我们家门口或坐或躺,流着鲜血,有的包扎,有的没有包扎,几个卫生员根本忙不过来。我就一镬一镬地给部队烧水,村里缺水,我拿着水桶去远处的水井提水。15日我给部队官兵送水时,见他们在表决心,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终于打下了棺材岙,洞头解放了。

洞头解放后,驻岛部队官兵分散住到村民家里,军民关系就如同家人一样。当时社会治安很乱,大家的警惕性高,各村纷纷成立了青年团、妇女会、儿童团等组织。1955年,桐桥村成立了女民兵排,汪月霞当排长。女民兵经过艰苦的训练,学会了打枪,还帮助战士洗衣服、种地、养猪,有时还出海打鱼,旧社会女子是不能出海打鱼的,传说女人划船船会翻,女人打鱼网会破。

1959年5月,在虎头屿打防空洞的战士断水多天。当时,海面上连续刮了好几天大风,交通已经中断,汪月霞接到了送水任务,她带着女民兵,驾着小舢板,迎着7级风浪,载着一桶桶淡水,驶向虎头屿。虎头屿是无人居住的荒岛,没有路,人在山脊上只能匐匍而行,她们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把一桶桶淡水送到战士面前。

1960年4月,汪月霞参加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民兵代表大会。大会安排代表发言,汪月霞荣幸地走上发言台,她讲了洞头的军民联防,虽然有稿子,却脱稿讲了一个小时,引起轰动,会后被记者围着采访到深夜。大会期间,有领导跟汪月霞说:毛主席要接见16位民兵,你是其中一位。汪月霞听后无比兴奋,后来因毛主席有外事取消了。大会开到最后,代表们接到通知:晚上男同志把胡须剃干净,女同志要稍做打扮。大家心里就明白可以见到毛主席了。第二天,大家分三批去中南海怀仁堂,汪月霞分在第一批,进了怀仁堂等待毛主席到来,大家都万分激动又不敢大声说话,当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中央领导走进大厅时,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场面沸腾了。毛主席在前排就座,汪月霞也在前排,坐在毛主席右手的第三个位置。毛主席侧过头来笑着问汪月霞:你们都是普通民兵,我到你们那里当个普通民兵好不好?浓浓的湖南口音那么亲切,大家听了大笑,一个劲地鼓掌。大会闭幕后,在北京过了国际劳动节后,汪月霞去了南京,向南京军区要求建立女子民兵连,军区首长表示赞同。汪月霞回到洞头后,马上着手组建女子民兵连工作。1960年的6月,北沙女子民兵连成立,后改称洞头女子民兵连,汪月霞任连长。

上世纪60年代初,大陆东南沿海形势严峻,经常遭到敌特袭扰,地处海防前线的洞头岛情况更复杂,成了保卫祖国的最前哨,一些岛民与特务有频繁联系,“我中有特,特中有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汪月霞和姐妹们一起投入了洞头岛的保卫战斗。洞头岛有12个岙口,特务常常假装成商人或渔民开船登岛,因此每个岙口都要来回巡逻,24小时坚守,抓到特务交给公安局处理。冬日天寒地冻,夏日酷热难当,都能见到姑娘们挺拔的身影,她们的热血像男儿一样泼洒在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的土地上。

女民兵们训练、生产、演出、政治学习、夜校扫盲,还要经常参加射击表演,很是辛苦,但女子连的每个战士都具有无私奉献的精神。女子连也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民兵,艰难而光荣地走到了今天。

我们聊到了电影《海霞》。据汪老回忆,1963年,在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工作的黎汝清奉命前往洞头6连担任代理辅导员,深入体验生活,全面了解了女子民兵连的发展历程后,动手创作长篇小说。一年后,黎汝清完成了10余万字的《海岛女民兵》,讲述渔家女李海霞在党的哺育下,与渔霸陈占鳌、潜伏敌特刘阿太等敌人进行艰苦的斗争,逐渐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革命女战士的故事。小说发表在杂志上,很快单行本出版,还被改编成连环画,在国内风靡一时。导演谢铁骊读到了小说,改写出电影剧本《海霞》,交给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谢铁骊到洞头考察女民兵的学习与工作,挑选外景拍摄场地,汪月霞陪了他3天。谢铁骊导演在考察后深有感触地说:洞头海湾的水太深,深得足以让红色渔船劈波斩浪,岛屿上的礁石太硬,那是打不垮摧不毁的钢铁长城。但电影《海霞》直到1975年初才拍摄完成,不久在全国公映,成为家喻户晓的电影。

我在胜利岙岛走访,遇到几位村民,他们原来都是渔民,上了年纪后不出海了,也没有离岛找事做。他们说,胜利岙岛还叫棺材岙的时候,是一个岩多地少、土瘦民贫、庄稼不旺茅草旺的地方。先民们就地取材,搭建简易的茅草房作居所,生活简陋到极点。村民以渔业为主,夏秋南风季节,岙湾可供渔船停泊避风。岛上有少量耕地,主要种植番薯。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海难、灾难屡屡发生,遇难尸体或葬入海底深渊,或无处可依,随波漂荡,被这里的渔民打捞起来摆放在岙口供人认领,若无人认领就地掩埋,并做好标记,以备来人查找。久而久之,这个岛屿就叫棺材岙了。

当时,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是有人娶亲,全村人都会来帮忙。有一次,村民听到鸽尾礁村伪保长的女儿要嫁到村里来的消息,激动了好几天。那天新娘是坐轿子来的,但棺材岙的道路异常狭小,有几段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峭壁,抬轿子的人稍有不慎,轿子带人就翻入大海,全村人都很紧张。最后总算顺利抬到了村里,轿子里的新娘涂脂抹粉,羞羞答答,可下轿一走路,大家看傻了眼,新娘跛脚跛得厉害,新郎家里穷,倒也不在乎。

洞头解放后,村里有70多户,发展了渔业,村民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大家纷纷修建石头房,到上世纪80年代,村民达1000多人。这20来年,40岁以下的男女都在外面闯世界。

村里的人和事流经老人的嘴,鲜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现在的胜利岙村,全是绿色生态,拥有现代社会稀缺的资源:有时是漫天的白云叠加在屋檐之上,有时是蒸腾的雾霭被霞光染上了几分颜色,有时是一群健硕的鸥鸟盘旋于海面,有时是阵阵海潮声时而轻微时而激烈,有时是如水的月色流淌在你的眼前……这些如诗如画的景色,会让每个人拾起一份生活的美好。当然,胜利岙岛最珍贵的还是那扑面而来的红色信仰,那奔涌而来的春花、夏日、秋风、冬月,都在讲述的革命历史。

2021-04-14 □曹凌云 1 1 文艺报 content59419.html 1 走读胜利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