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艺谭

关于陕北民歌当下传播的思考

□祝琳华

2022年4月15日,崔健举办了一场线上直播音乐会。在线人数高达4000多万,盛况空前,而我恰在思考陕北民歌的话题。当日,崔健请出了一位神秘嘉宾,并未介绍他的名字。观众群有一半不知道,此人是赵牧阳。当他抱着三弦弹唱出《三滴血&外面的妞》,醇厚又清冽的感觉淹没了整个空间。另一头远程观看直播的朋友问我,摇滚圈用三弦代替贝斯了吗?我未作答,反问他感觉如何。他说,贝斯自由放任一点,三弦则够深。他没讲“深”的是什么,深度?深刻?深沉?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尽然。

为什么谈陕北民歌却从乐器说起。我想,我们此时此刻此种语境下谈论这个话题,首当其冲要从音乐感染力这个元逻辑谈起。音乐感染力来自哪里?它自然可以来自音乐本身的审美自律,然而这种被称为自律的东西,背后支撑它、滋养它的是扎根民间的音乐原动力。

诚然,崔健的音乐是真诚的。他说当年创作的那些作品,只为了说出自己心底的感觉,并未刻意附加宏大叙事,也并未料想会如此深入人心。他说自己很多年醉心的是纯粹的音乐。他在访谈中论及对音乐的理解和把握时说,每个聆听音乐的人都听得到他们能听到的东西。想必专业人士自然能理解其中技术层面的味道,而非专业听众又何尝不懂音乐,又何必非要先搞懂技术再去理解作品中的韵意。

当他和三弦碰撞诱发出深沉的低吼时,30多年前的经典发出了当下的感触。他说,他也在尝试当下流行的说唱。艺术形式的尝试,离不开“当下”两个字。说唱与纯音乐,这应该是两种意义的表达:一种重在言辞,一种不着一词。重在言辞的说唱袒露出当下人们的心声,而不着一词的纯音乐又何尝不让人们听见心底里、血液中流淌的言辞。还记得1991年元旦晚会上郭达等人的小品《换大米》,其中一曲“换大米之歌”挪用了电影《红高粱》中主题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曲调,将音乐和言辞用喜剧的方式结合得淋漓尽致。在那个《红高粱》红遍全国的时代,这一方式如同眼下人们随手拈来的网络梗,懂的人自然心领神会。然而,倘若人们未曾在《红高粱》里见识这样的民间音乐腔调,小品的喜剧调调会不会减损一半,我不清楚。

2021年4月16日,我跟随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社会宣传推广活动——“陕北民歌”与“内蒙古西部二人台”民间传习状况调研组,在陕西榆林多县市展开调研活动。此行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陕北民歌,返京后,在整理陕北之行的素材时,我一次次被这些民间艺人鲜活的生命力感动。在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我们幻想可以在时空中穿梭自如,然而真正的灵魂放飞却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开关,在某个对的时空、对的机缘遇到对的人。在陕北,我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想象着点缀在历史长河中无数的流浪歌手、说书艺人,以他们自己温暖的身躯、滚烫的喉咙讲出人与这片土地的关系。我感觉,自己来晚了。原本若干年前我就应该与它相识,然而也不晚,或许若干年后再回首,它依然飘荡在那里,永远都挥散不去。

庙堂高额,江湖幽远。这就是我们很少记起却从未忘记的民间:一片片吾土、一个个吾民勾勒出的空间。拉起他们的手:81岁的郭来香、95岁的李增成,盲艺人孙占东……一代代人传续着黄土高坡的精神,他们声音的嘶吼与悲怆是生长在那片热土上的祖辈们与命运的无数次抗争与妥协后理性的敬畏与信仰,只要你身临其境地听过一次,一定会被震撼心灵,感受那种直冲头顶的晕眩。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而仿佛就是土地上的一草一木,被历史的风吹得飕飕作响。

然而,当他们沉浸在几十年如一日的高亢激唱之中,他们是否知晓时间的流淌,是否知晓山外头的瞬息万变。他们当然知道。没有一个人会浑然不觉时代的变迁。如果他们年轻半个世纪,如果他们也像千千万万老乡亲们一样来到都市,他们是否会站在一座座都市的天桥上对着城市遥望高原,是否会对着街上匆匆行人思念故土故人,是否会用同样激情澎湃的老调子唱出在时间长河中生生不息的不朽灵魂和对于新时代的感触。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刻,人们纷纷驻足聆听,一个个单薄柔弱而又坚强的个体与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形成一曲时代的共鸣。我仿佛看到了千千万万乡亲饱含热泪的双眼彼此深情凝视的目光。多年前诗人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中的低诉在我耳边回荡:“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最后,回到初始的话题:陕北民歌的当下传播。我们并不陌生于继承发展传统文化的深度剖析:是否“失去了原生土壤”,是否“依靠新媒体的传播”,是否“在现代语境下的新创作”,是否“请区域艺术家走上更广大的平台”……我禁不住闭上眼睛,心中回想“传播”的初心,绝不只是搜集整理吧。当然这是第一步,没有它,我们何以知晓,我们心底摇曳的每一段心事都曾被祖先们反复咀嚼,慢慢化作几乎被我们淡忘了的岁月浸润下的文化血脉。绝不只是轻松代入当下流行的文化元素。当然这是极为有效的传播手段,它让我们已经陌生的记忆呈现出新鲜活泼的样貌。绝不只是简单把老艺人们请上聚光灯照耀下的舞台。当然这也是新兴传播方式下最容易拉近与受众距离的方式,既然无法让每个人都身临其境,或许可以让原初的光芒照射到每个人的脸上……值得讨论的话题太多了,而我们当下的音乐人也正在努力着。难怪乐评人耳帝将赵牧阳和崔健的这次合作称为“一次连接黄土地逃离与太空漫游想象的民俗科幻实验”。

人们总是为艺术给出千万种定义。我想,如果说有所谓“当代艺术”的存在,那一定就是关注“当下”的艺术,是当下千万生灵的所思所感,是当下每一帧每一拍跳动的时代之音。如果说我们要继承传统文化,传统文化就应该流淌在当下艺术的主体之中。如果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如果说民族的就是流行的,那么先保有自己的独特性,才能获得在世界上生存的权利,世界也才称其为世界。

许子东在谈鲁迅时说,有些我们以为已经改变的,但仍在坚持;有些我们以为仍在坚持的,但已经改变。我也想说,那些已经改变的,比如原生土壤、曾经的语境,我们不必感伤。有些我们坚持要改变的,如贫穷落后悲伤幽怨的生活,我们正在实现巨大的改变。然而那些改变背后,或许永远保留着我们的那份坚持——对土地的眷恋,对生活在这片热土上人民的深切的爱,对那些曾经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喜怒悲欢的爱。这或许就是艺术——自然也包括陕北民歌的本义,就是我们甘愿为此付出青春热血的那种东西。

(作者系《美丽中国》杂志社副社长、执行主编)

2022-05-18 □祝琳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64830.html 1 关于陕北民歌当下传播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