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金色河流》中的救赎之路

□马 兵

“金色河流”这个有些素朴的小说名字与几个耐人琢磨的章题“巨翅垂伏”“尺缩钟慢”“热寂对话录”“一物静,万物奔”“如涓如滔”形成鲜明的对照。“河流”的隐喻并不难解,小说第四部分也有点题的照应:“世事流动,大江大河小河小溪,每个人都是一条浑浊深潜的河流,有着无法预测的小小航道,没法讲道理走逻辑的啊。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与庄严,不容置喙,不容篡改。”“金色”最直观的解释,当然是指穆有衡有总一辈子金钱开路的杀伐果断,小说罕有地正面硬碰财富的积累及分配等话题。“金色”当然还隐含了鲁敏更开阔的理解,有总愈到后来愈给自己行将就木的肉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里闪烁着人性中深不可测的部分,闪烁着暴力与正义的合法关系,闪烁着驱迫性的道德焦虑和试图救赎的战栗,闪烁着靠资本原罪发家的一代人的自我肯定与虚妄。从与社会和历史的关系而言,《金色河流》无疑是鲁敏迄今所有作品中折射最深广的一部,小说大量采用自由间接引语、意识流、后设叙事等手法,亦体现了鲁敏在小说文体上的破壁之志。这部被她惦记多年的作品,确是她本人也是新世纪长篇创作的重要收获。

关于《金色河流》中的昆曲,已有不少论者言明其意义和价值。鲁敏显然为此做了扎实的积累。在王桑的部分,各种昆曲的唱段和知识被密集地织入,他把所有关乎生活和精神意义的理解都托付于昆曲,在落寞的昆曲里逐一找到“此时此在与烦恼块垒”的对应。小说第二部分第六节,王桑遭遇河山的奚落后,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的皮相,知道脸上的经纬残痕,韬略隐晦,还有看不见的怯懦。……一阵鼓急锣催,梆子叠响。王桑忽然间心如沸汤,凄凉近喜。他当然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是小说中相当动人的一幕,式微的昆曲宁静而固执地吟唱着一个自甘边缘的个体试图挽救心灵的声音,并在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感喟中点出“勾连之中彼此慰问,分担困境与痛楚”的主题。王桑对凹九空间的苦心经营,是为昆曲续命,更为救渡自己。不妨把王桑寄身昆曲的行为理解为一种“艺术的救赎”,这种救赎通过对社会的否定以达成对个人审美意义的拯救,但王桑很快就发现,这种救赎是无力的,很多时候更类似幻象,就像阿多诺说的那样:“艺术发觉自个处于两难困境。如果艺术抛弃自律性,它就会屈就于既定的秩序;但如果艺术想要固守在其自律性的范围之内,它同样会被同化过去,在其被指定的位置上无所事事,无所作为。”若无资本、行政指令和传媒产业的支撑,凹九的几场活动是根本组织不起来的。也正是苦心经营凹九的经历,促使王桑思考父亲的价值观,“想起自己多少年来的轻商不言利,一根筋地蔑视穆有衡和他身后所堆砌的真金白银,对那过程中的冷酷、污秽与杀戮,有着精神高地式的不肯原宥。‘人非经事不得熟’,时至今日,反复洗刷中,他才慢慢想明白一点他早该知道的道理”。

《金色河流》里的第二种救赎是穆沧这个形象提供的。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穆沧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梅什金公爵一样是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属于本雅明说的“具有最纯净的孩童气质的形象”,也因之具有一种对于世俗人性的疗救力量。在我们熟悉的各种有关傻子形象的小说中,比如《傻瓜吉姆佩尔》《尘埃落定》《秦腔》,傻子通常要承担叙事者的功能,以他的天真观察复杂,两相对照,人性的阴暗和世事的繁难会得到更大的凸显。但《金色河流》不同,穆沧在小说中始终处于一个被观察的位置,有总和谢老师通过摄像头远程监控,王桑、河山和丁宁同他近距离相处。无论外人如何喧扰,穆沧自岿然不动,超然于尘世之外。而他所承担的功能也是反向的,他仿佛一个情绪协调器,亲人所有的自私戾气怨念,乃至罪孽,到他这里都被软化甚至得到净化,迟钝的生命感也再次变得纤敏起来。他惊人的记忆力记取无数的人生信条和知识,当这些记忆被他用一成不变的口吻说出来,机械的语调中也有了庄重的意味。小说有一幕,河山触动穆沧对计数单位的记忆,他张口数出来:“个、十、百、千……千亿、兆、十兆、百兆、千兆、京、十京……十垓、百垓”,一直到“无量、十无量、百无量……”这远比恒河沙数还要庞大的数字让河山震惊,在感到一种“无聊的痛快”的同时,也深悟到个体之微渺,她觉得自己“笑嘻嘻的眼光有点飘,跟穆沧都有点像了”。

比之于弟弟王桑仰赖的昆曲,穆沧肉身内蕴的救赎之力要坚实得多。《白痴》中娜斯泰谢·费里帕夫娜留给梅什金公爵这样一句赞美:“再见吧,公爵,我初次看到一个人!”对于王桑、河山和丁宁而言,穆沧的意义大约近似,他们在穆沧身上看到了“一个人”最初的模样,“一个人”本来可能成为的模样,“一个人”良心的模样。穆沧所给予亲人和读者的,是宽恕的人性和真正的慈悲。当然,他的救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有总身上了。就整体的架构而言,《金色河流》所述的还是有总的自我救赎。何吉祥的死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也没有履行何吉祥生前的托付,这是有总一生的暗影,无论他怎样用近乎纵容的方式厚待河山,心债的噬骨之痛如影随形。有总的自救构成小说最根本的叙事动力,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这个动力足够充沛,但也太过简单。鲁敏当然不肯把这个救赎故事写成洒狗血的人间悲喜剧,虽然有总回忆的经历已足够狗血。于是,我们看到有总在救赎自己,而叙事者在救赎有总。

阅读《金色河流》时,我不免联想起麦克尤恩的《赎罪》。《赎罪》的前三部分分别以少年布里奥妮、二战中的罗比和长大后悔罪的布里奥妮为中心,叙述他们之间误会带来的可怕遭遇以及最终的和解。小说最后的尾声部分却告诉读者,和解的结局不过是晚年的布里奥妮在她名为《赎罪》的小说中一厢情愿的编造,被她的谎言伤害的罗比和恋人早在布里奥妮道歉之前就死于战争。这个结尾引发很大的争议,叙事学家费伦指认这样的结尾是“一种充满暴力的揭示”;伊格尔顿认为,麦克尤恩本人才是《赎罪》真正的忏悔者,“身为作家,他是职业的说谎者,他在为自己的虚构和谎言致歉”;还有的评论者认为,“通过诱使所有读者成为同谋,麦克尤恩凸显的是人类认知的普遍困境,具有超强想象力的作家们只是症状更典型而已。他巧妙的情节设置揭示出人人都有成为布里奥妮的危险,并且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希望小说家能通过自己的方式让人类认识并超越那些无法弥补的过错”。

强调以“虚妄为业”的鲁敏深晓“叙事认知中的暴力”,故《金色河流》是以反向的方式使用与《赎罪》近似的叙事框架。谢老师关于有总的素材记录以“何吉祥之死”为终结,这条记录是有总一直不肯直面的心结,直到生命的终点,才以录音的方式向子女倾吐。小说的第四部分,鲁敏借一场漫长的告别,让谢老师和子女以各自的方式理解和体贴有总有罪和自救的一生,并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和狭隘所造成的误解和过错。守灵之夜,谢老师主动谈起自己为写有总做的多年准备,引发大家热议,并提供了“大团圆”“凡人全家福”“永生者”“一百种死法”等诸多“橡皮擦”式的思路,每一种思路都是对谢老师笔记本素材的擦拭,也是对有总人生的重构。这是整部小说温暖也荒诞的一幕,它甚至溢出了现实的逻辑。无论哪一条思路,“何吉祥之死”背后的罪愆都被原宥了,并且有总以他的死,把忏悔传递给每一位子女,让每一个人的人生都获得了拯救,如王桑所悟:“正是伴随着父亲这一路的死亡,他才真正感受到穆有衡的生之历程,而这种伴随,不觉中又在他自己身上形成各样的投射与体察。”从“笔记本”到“橡皮擦”,《金色河流》至此完成了一个从非虚构到虚构的循环,而这一切又都被统摄在叙事者的叙事之下。这样看来,叙事本身也因之具有一种救赎的能量。如果说《赎罪》是以“元叙事”暴露虚构的侵犯力,那么《金色河流》则以假想的“叙事”呈现了虚构的修复力。

就篇幅而言,《金色河流》是鲁敏迄今出版的作品中最长的一部,这似乎有违她几年前说要在“小而深刻、见微知著的长篇审美上有所作为”的表态,但《金色河流》的“大”而深刻其实并非宏大叙事的言路。小说有一幕写到,王桑很愿意给有总讲讲跑龙套打圆场的妙处,正所谓“圆场一转,万妙之门”,“灯过马走旗动,步步生风带尘,区区八条人,硬是能演练出足足的千军万马,日升月落……”《金色河流》的主要人物也不过穆家父子、河山、丁宁和谢老师六位,却也辐射深广,具有一种内在的开阔,这与小说家叙事的匠心是分不开的。

2023-03-08 □马 兵 1 1 文艺报 content69008.html 1 《金色河流》中的救赎之路